這是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或者說,這是一場飲煙嫋嫋的戰爭,有點像八旗子弟的大刀長矛浴血抵抗八國聯軍的堅船利炮,若幹個回合下來,中式快餐店損兵折將,隻剩下老家肉餅依然堅守陣地,揮舞戰旗。不僅如此,它還壯大了隊伍,在東西南北增設一係列分號。老家肉餅的對手,無疑是必勝客比薩餅。彼此戰成了和局。這已算很不容易了。畢竟,中國人是在拿冷兵器對抗西洋火器呀,能把陣地戰堅持下來就不錯了。那些賣餛飩的,賣包子的,賣豆漿油條的,早就改變戰略,“上山打遊擊”去了。老家肉餅,仍然穩紮營盤。
老家肉餅的牌匾,是我的朋友阿堅題寫的。他跟老板是朋友。所以,老家肉餅等於是我朋友的朋友開辦的。我當然要狠狠地誇它幾句啦。不誇白不誇嘛。但純屬自願的。人家老板可沒請我當“托”。
阿堅是位詩人,在胡同裏長大,詩寫得好,毛筆字也不賴。他為老家肉餅題寫牌匾,屬於友情客串,分文不取。老板也很豪爽,承諾阿堅在老家肉餅店可終生免費就餐。可見老板是個懂詩、懂詩人的人。是個愛詩、愛詩人的人。
上次西安詩人伊沙來北京,阿堅在老家肉餅店接待。我跟伊沙開玩笑:你的代表作不是叫作《餓死詩人》嘛,可在北京,詩人是餓不死的,譬如阿堅,隻要他願意,天天都有免費的晚餐,天天都有肉餅吃。伊沙吃驚地瞪圓了眼睛。我估計他在感歎:看來天上還真會掉餡餅啊!
是呀,天上會掉餡餅的。我看見了。它砸在我的哥們阿堅頭上。
伊沙那首後現代派的詩歌中有這樣的名句:“餓死他們,這些狗日的詩人。首先餓死我,一個用墨水汙染土地的幫凶,一個藝術世界的雜種。”別信他的。丫胃口好得很呢,夥食好得很呢。詩人哪那麼容易餓死呀。想吃天上的餡餅,張開嘴等著就可以了。它說來就來了。今天落下的是一塊老家肉餅,沒準明天落下的就該是諾貝爾文學獎了。盡情地想唄。有誰敢跟詩人比想象呀。
我跟來自西安的伊沙幹了一滿杯“普京”(普通燕京啤酒):當今的北京,已不亞於唐朝的長安了,夠你羨慕的吧。誰說居京大不易,瞧人家阿堅,懷揣終生飯票,比那個白居易活得還瀟灑。白居易在長安,是否吃過白食——有人請他白吃羊肉泡饃嗎?咱們說不準。可詩人阿堅在北京,隨便寫幾個毛筆字,就有大盤的肉餅端上來,想吃多少都可以,想吃多少次都可以。這才真正是“潤筆”吧。比給現金要好。因為其中還有情義的。
情義無價。按道理長安才算詩人們的老家,可北京有了這老家肉餅的傳奇,對於詩人們而言,也相當於回家了。“仰天大笑出門去,吾輩豈是蓬蒿人”,這是李白的話。李白是咱們的家長。出門寫詩,當官、做生意,累了,就回家吃肉餅。老家肉餅的店名,起得好啊。
我從沙灘的五四大街搬家,搬到東四環邊的石佛營,住下的第一天,上街蹓彎兒,發現馬路對麵就有老家肉餅的分店。看到牌匾落款處阿堅的名字,心頭一熱:嘿,哥們,你也在這裏呀。咱們靠得越來越近了。跟老家肉餅做鄰居,多踏實啊。那是我哥們的哥們開的。這既是生活中的巧合,又顯得特別吉利。看來我來北京寫詩,也注定餓不死的。北京,我有那麼多的哥們,乃至哥們的哥們……整整一個大家庭,大家族。詩,是我們的血緣,我們共同的根。老家肉餅店,詩人們的大食堂。
前幾天去天津參加全國書市,記不清在哪條街道,車窗外閃現老家肉餅的牌匾。雖然一掠而過,我卻倍感親切:老家肉餅,你已開始搶占狗不理包子的地盤了。
詩人高星從北戴河回來,說在河北也看見老家肉餅的分店。牌匾落款處也刻著“阿堅題”三個字。在那一瞬間,他會跟我一樣,頭腦中驀然浮現親愛的哥們阿堅的麵孔。我們拿阿堅起哄:你為老家肉餅題寫牌匾,可比你出的那幾本詩集影響大多了。
阿堅不僅是詩人,還是京味的美食家。所謂京味美食家,相當於北派,與陸文夫那類南派美食家走的不是一個路子。南派是愈精致愈好,北派則追求廣博龐雜。阿堅與我合寫過一本《中國人的吃》,由中國文聯出版社推出,又被日本青土社購買去海外版權,翻譯成日文全球發行(易名為《中國美味禮讚》)。他妙語連珠:“中國人幾乎是世界上最會吃的大民族,中國菜的烹飪和消受幾乎是一種食哲學。
相反,近十個世紀裏,世界上餓死的最多的是中國人(人數),世界上的國內戰爭因饑餓而爆發最多的是中國(如農民起義)。我老在想,為什麼挨過餓的民族反而更重視吃的藝術,像美國人相對來說是最沒挨過的人民,竟然吃的那麼單調、吃的那麼懶也那麼傻。美國人民似沒有吃的理想,而咱中國人以食為天。”中國人雖然以食為天,卻沒幾個人敢相信天上真會掉餡餅的。除了我和阿堅這樣的“另類”。相信奇跡的,都是詩人。
阿堅在書中還真提到老家肉餅:“吃喝泛濫的時代,飯館沿街、夜市成片,啤酒成河、燒烤成雲,我也被裹在這世紀末的洪流。我為老家快餐連鎖店題匾,可終生免費就餐,我的親朋餐桌隨時可為我添雙筷子。忽然沒了餓之憂,頓感自由……”
我寫這篇文章,已是深夜。寫著寫著,忍不住咽口水了。想吃肉餅,考慮到馬路對麵的老家肉餅店該已關門打烊,隻得作罷。繼續在紙上寫吧,就當畫餅充饑。
老字號不老
近來北京有句流行語:翠花,上酸菜!老北京的名菜館裏還真有個叫翠花樓的,不知道那裏麵的酸菜是否由翠花姑娘端上來?
餐飲業的老字號可太多了,比翠花樓更有名的是全聚德、便宜坊、東來順、六必居、鴻賓樓、同和居……包括在虎坊橋一帶紀曉嵐閱微草堂遺址的晉陽飯莊。
梁實秋在《雅舍談吃》一書裏如數家珍,列舉了正陽樓的烤羊肉,致美齋的鍋燒雞、煎餛飩、爆雙脆、爆肚,東興樓的芙蓉雞片、烏魚線、韭菜簍,中興樓的咖喱雞,忠信堂的油爆蝦,鹽焗蝦,厚德福的鐵鍋蛋,潤明樓的沙鍋魚翅,青華樓的火腿煨冬筍,月盛齋的醬牛羊肉,玉華台的水晶蝦餅……都是這些老字號的拿手菜,在別處吃不到的正宗味兒。
西城天福號的清醬肉,如今似乎已失傳了,可在梁實秋眼中是能夠跟南方的火腿抗衡的。梁實秋記得正陽樓的烤肉炙子比烤肉宛、烤肉季的要小得多:“直徑不過二尺,放在四張八仙桌上,都是擺在小院裏,四周是四把條凳。三五個一夥圍著一個桌子,抬起一條腿踩在條凳上,邊烤邊飲邊吃邊笑……”這是需要像梁山好漢一樣站著吃的燒烤。
有“超級老店”之稱的是柳泉居,原址在護國寺西口路東,後遷至迤南路西。原先院內有一棵垂楊柳(讓人聯想到花和尚魯智深)和一口甜水井,因而得名。可惜經營到民國時期一搬家,全沒有了,名稱也就變得抽象。“柳泉居者,酒館而兼存放。蓋起於清初,數百年矣。資本厚而信譽堅……”(引自夏仁虎《舊京瑣記》)可以證明它的年齡。老舍童年時就住在柳泉居對麵的小羊圈胡同(在《正紅旗下》一書裏提到),估計為之流過口水。
西珠市口的豐澤園飯莊的字號,是其老板1930年遊中南海豐澤園後所得,為了沾一點殘存的皇氣。他起名時絕對想象不到,幾十年後,國家領袖毛澤東在一次會議上遇見豐澤園的特級廚師,親切握手:“貴寶號和我的住地都叫豐澤園,很有緣分。代我向全體職工問好!”來往的食客一進豐澤園飯莊,聽到這典故,肯定會有特殊的感覺。豐澤園飯店真有福氣,受到了偉人的點評。
舊時的許多餐館都是四合院結構,坐落於胡同深處,有“酒香不怕巷子深”之氣概。譬如菜市口的廣和居,以擅長烹飪山東菜而出名,引來過張之洞、翁同、譚嗣同等無數名流光顧,也隻是一套大四合院:“臨街房三間,南山半間為門洞,其門麵磨磚刻花,如今尚有磨麵刻花的小門樓舊跡可尋。門洞正對著院內南房的西山牆,牆上的招牌是磚刻製的,好似影壁院內設前後相通的兩進北房,靠東側設一月亮門,門內南北房是為雅座自成一體。院內各房,皆分大小,或獨飲,或小聚,或大宴,皆盡其妙。”根據穆雪鬆先生的描繪,我們大致能猜測出舊京老餐館的格局與情調。
然而可別小瞧了:“廣和居在北半截胡同路東,曆史最悠久蓋自道光中即有此館,專為宣南士大夫設也。”(《道鹹以來朝野雜記》)相當於官場的外延。清末書法家何紹基與廣和居為鄰,落魄時像孔乙己一樣在這裏賒賬,店主把他打的欠條當寶貝一般裝裱起來,以展覽其鐵劃銀鉤。後來,那位塑造了孔乙己的魯迅,也寄宿於附近的紹興會館,常“夜飲於廣和居”(在其日記裏有記載),借酒澆愁,並且最終爆發出一聲《呐喊》。
魯迅在紹興會館住了七年。這位終日彷徨的單身漢,把毗鄰的廣和居當成大食堂了。隻是不知道,他常喝的是老家的黃酒呢,還是本地的二鍋頭?但他那一時期所寫的《狂人日記》、《藥》、《孔乙己》等作品,已變得像北方的老白幹一樣烈性。魯迅,在紹興會館醞釀著自己。
建國以後,葉祖孚尋訪廣和居遺址,聽到一位在附近住了幾十年的老大媽議論:“這裏還常來參觀的人,有日本來的,他們說要瞧瞧魯迅吃飯的地方。”
廣和居的飯菜,是否對得上魯迅的口味?當時北京的各大飯莊,大多跟廣和居一樣經營山東菜,南方風味的菜館極少,來自浙江的魯迅,在飲食方麵也就無法太挑剔了。況且,他一次次夜奔廣和居,主要為了買醉,吃菜反而是其次的。囊中羞澀時,估計點幾盤拍黃瓜、油炸花生米(代替記憶中的茴香豆)就可以。但他的胞弟,周作人,1917年也來北京,陪同魯迅在紹興會館住過兩年,卻對廣和居的廚藝頗有微詞:“在胡同的口外有一家有名的飯館,就是李越縵等有些名人都賞識過的廣和居,有些拿手好菜,例如潘魚,砂鍋豆腐,三不粘等,我們大抵不叫,要的隻是些炸丸子,酸辣湯,拿進來時如不說明,便要懷疑是從什麼蹩腳的小飯館裏叫來的,因為那盤碗實在壞得可以,價錢也便宜,隻是幾個銅元罷了。
可是主客都不在乎,反正下飯這就行了,擦過了臉,又接連談他們的天,直至深夜……”周氏兄弟在紹興會館接待客人,大都是叫廣和居的外賣。點的又盡是些低檔的家常菜,質量自然差一點。加上周作人本身就對北京的餐飲有一絲輕視,即使廣和居的招牌菜,在他眼中也沒啥了不起的。因為心中有南北的比較,他是反對在北京吃魚的,覺得那是在找難受:“我們隻在煤市街的一處酒家,吃過一回便飯,問有什麼菜,答說連魚都有,可見那時候活魚是怎麼難得而可貴了。但是我們沒有敢於請教那魚,而且以後來的經驗而論,這魚似乎也沒有什麼了不得,那有名的廣和居的‘潘魚’,在江浙人嚐來,豈不也是平常得很麼?”
跟周作人不同,魯迅在北京,無論在紹興會館、廣和居還是後來的八道灣或磚塔胡同,腦子裏盡想的是些形而上的事情。所以他很少有閑情逸致評價古都的食色。估計在這苦悶的鬥士眼中,太微不足道了,他隻需要一簞食、一瓢飲就足矣。食無魚、出無車,又何妨呢?都不屬於他關心的範圍。
廣和居的高檔菜,除潘魚外,還有燴海參、燴魚翅、糟溜魚片、炒蝦仁等等。可惜,是上世紀初的“北漂”——周氏兄弟所不敢問津的。廣和居的好處在於同時經營一些溜丸子、炒肉片之類廉價的家常菜,才不至於把那些清寒的讀書人、創業的外省青年拒之門外。
周圍會館多,是廣和居的一大地理優勢。南、北半截胡同中,除了紹興會館,還有江寧、黟縣、山東等會館。庫堆胡同(後並入北半截胡同)有瀏陽會館。丞相胡同(今菜市口胡同)有潮州、中州、休寧會館。米市胡同有重慶、六安、南海、光州、江陰、中州會館。七間房小胡同有潼川、吳興會館。鐵門有廣信、宣城會館。爛縵胡同有常昭、元寧、濟南等會館。
“這些會館中,經常僑居著在京城做官的或者外官至北京聯係事務暫住之人。這些官員和社會名流大都飲宴在廣和居。像清末洋務派首領、軍機大臣張之洞、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都曾就餐於廣和居。”(王永斌語)可見廣和居儼然已是宣武門外一係列會館的大食堂。跟那些出入的將相、豪傑相比,當時的魯迅,乃至其弟周作人,尚且是無名小卒。但若幹年代之後,廣和居反而要沾魯迅的光了,因為這是“魯迅吃飯的地方”。
許多老字號都是靠名人捧場或名人題詞而成為名牌。其中,最具傳奇色彩的要算都一處燒麥館。乾隆十七年(1752年),大年三十晚上,京城大多數店鋪都關門打烊,位於鮮魚口的李記酒館照常營業,迎來了幾位客人。老板很高興,熱情招待。酒過三巡,客人中領頭的那位問道:“你這個酒館叫啥名字?”老板回答:“小店沒有名字。”那人聽到窗外的鞭炮聲,很有感觸:“這時候還不關門的,京都可能隻有你們一處了吧。就叫‘都一處’吧。”
一個月後,忽然有幾個太監給李記酒館送來一塊寫著“都一處”的虎頭匾,老板才意識到自己的運氣:年三十晚上來喝酒的,原來是乾隆皇帝。他趕緊把乾隆親筆題寫的虎頭匾“都一處”掛上門楣,頓時引來眾多的觀眾。小酒館跟當朝天子攀上了關係,這還了得!此事立馬就傳遍了北京城。還有比這更好的廣告嗎?每天都有好奇的食客趕過來參觀、用餐。都一處生意之火爆,可想而知。
聽說這個典故之後,我四處查找,發現都一處店址早已由鮮魚口外南側遷往前門大街,而匾額也換成郭沫若重新題寫的了(解放後改的)。為什麼要改呢?難道牌匾必須追隨朝代的更替而演變?郭沫若的字也挺清秀的,但不夠遒勁,他能模仿出乾隆的那份王者之氣嗎?
創業於乾隆五十年的南恒順羊肉館,後來則和光緒皇帝產生聯係。據說光緒微服出宮,路過南恒順,忍不住進去吃了芝麻醬燒餅和雜麵湯,沒錢付賬。店主並不計較,讓他走了。第二天,一個太監來還賬,店主才知道前一天有大駕光臨。京城老百姓聽說後,給南恒順送了個“一條龍”的綽號。天長日久之後,人們隻知道前門有個一條龍羊肉館,而疏忘掉它南恒順的原稱。
老字號總有著一些老故事。有的膾炙人口,有的則失傳了。其實,正是這些老故事,才使老字號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