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酒打開了。話匣子打開了。當地朋友們借著杯盞交錯,給我介紹風俗地理。原來這長治說小也小,說大也大,女媧補天、精衛填海、後羿射日等幾個中國古代神話,據說即產生於此。這一帶正處於太行山脈中段,所謂山東、山西,即由八百裏太行來劃分的。長治,我真該對你刮目相看。我這次來,不是為了補天,而是為了補上這一課。

汾酒真是天露呀,入口是冷冽的,卻使我熱血沸騰。長治的冷切驢肉是頂好的下酒菜。難怪有人把驢肉誇張地比喻為龍肉呢。羊頭肉也不錯。這剔下的一片片精瘦肉,是羊臉上活動最頻繁的部位(羊也有豐富的表情嘛),跟我們平常吃的涮羊肉真不像一碼事。

服務員給每人麵前擺好一碟擠有綠芥末的醬油,端來一大盤覆蓋在冰塊上的生魚片。我說:不是講好吃山西菜嘛,怎麼又上海鮮了?主人連忙解釋:這不是一般的三文魚,而是虹魚,品種雖由挪威引進,卻在長治的泉水裏人工養殖的。太行的山泉,由於水質、水溫的關係,居然養得活這種深海魚。看來虹魚也夠能入鄉隨俗的。長治的虹魚,每天都大批運輸到北京等地。我想起在京郊懷柔的雁棲湖,確曾吃過這種虹魚,做成生魚片,似乎比日本三文魚還要細膩綿軟。

還上了多少道菜,就不一一數說了。惟獨刀削麵挺讓我失望。試想,在這種乘觀景電梯上下的豪華酒樓裏,吃刀削麵,能吃出什麼滋味?倒不是說粗獷的刀削麵,一旦盛進鑲金邊的搪瓷小碗,味道就全變了,而是我實在有點懷疑:星級賓館裏的大廚,即使會烹飪鮑魚海參,卻不見得就能做好一碗原汁原味的刀削麵。但如果真的沒吃上一碗地道的刀削麵,不等於沒來山西嘛。

把這種感受跟姚江平說了。姚詩人笑了,說因是接風宴席,先吃頓好的,墊墊底;下午就要進山了,不愁吃不到鄉野菜。至於刀削麵,自然還是農家做的最對胃口。

這頓飯還沒吃完,我就對下頓充滿了期待。

沒顧上醒醒酒,直奔太行山。越野車在一座石橋上稍停片刻,大家下去抽根煙。姚江平指了指橋下的河流,說這就是漳河水。我想起早年讀過的一部以《漳河水》命名的長詩,阮章競寫的。詩人不知已去了哪去,可河流仍在。

驅車沿盤山公路登上一座山頂,俯瞰山腳下升起炊煙的農舍,和正在收割的玉米地。祁人說想吃烤玉米了。姚江平當即用手機給西井鎮打電話,讓他們晚飯時準備好烤玉米。他曾在西井鎮擔任過鎮長。

夜幕四合時才趕到西井。現任鎮長在一家書畫院等待我們。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圍牆上鑲嵌著各種碑刻,還有金魚池、小石橋、回廊。亭子裏已擺好八仙桌,上麵有一盤烤紅薯,一盤野柿子,一盤蒸南瓜,還有一盤用土豆泥做成的點心(需蘸醋食用)。一派鄉野風味。我每樣都嚐了一點。一大盆烤得焦黃的玉米棒子又端上來了。以往在城裏吃的玉米都是水煮的,確實不如這種燒烤的香。

連續啃了幾根烤玉米,肚子差不多飽了。本以為這就是晚餐了,廚房又開始上熱菜。大都是用田裏現摘的時令蔬菜炒製的,我沒多大胃口了,隻能看一看。惟一讓我無法拒絕的是一鍋煮成乳白色的魚湯,因為聽說是漳河裏釣上來的魚。我把散發著土腥味的魚湯當成夢寐以求的漳河水喝下去。

這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真正跟太行山、漳河水融為了一體。

當夜投宿在黃崖洞風景區的佛陀山莊。黑燈瞎火,看不清全貌。一覺醒來,天大亮,發現周遭都是層巒疊嶂,不愧為山莊也。其中一奇峰,頗近似於佛祖的頭像。看來這就是佛陀山莊名稱的由來。

山區的早晨,空氣冷冽,惟有朝陽照著的地方倍感溫暖。山門外的餐廳準備好了早點。我們不願走進陰暗的室內,讓服務員把圓桌抬到門前的空地上,可以邊曬太陽邊吃,兼而仰望山景。還有比群山更好的屏風嗎?

主食是熱氣騰騰的玉米糊糊,搭配著清炒豆芽、尖椒土豆絲、油煎豆腐丁。不知是就餐的環境獨特,還是醒來後的味覺敏銳,無論豆芽或土豆絲,咀嚼起來都滿口生香。祁人說:總算吃到了真正的菜味,在城裏吃同樣的蔬菜,常常惆悵品嚐不出來的味道。姚江平解釋:這裏的蔬菜,不灑化肥,澆的都是農家肥,絕對屬於綠色食品,加上現摘現炒,味道能不好嗎?我想起來了,小時候吃的蔬菜,正是這種味道。我還以為這種味道早已經失傳了呢!平日吃瓜果蔬菜,更像是記憶裏美味的食物的贗品。吃著吃著,如果跟記憶加以比較,總覺得有點假。

連豆腐都是如此。油煎豆腐丁,係將豆腐切成指甲蓋大小的塊狀在油鍋裏煎過,同時煎炸的還有幹辣椒、花椒,香辣的味道浸透進豆腐裏。就著玉米糊糊吃,令人胃口大開。

我正讚美這道油煎豆腐丁做法獨特,姚江平又解釋:主要還是靠豆腐本身好,比花椒等輔助的作料更有滋味。長治的豆腐堪稱一絕,在製作工藝方麵(好像是點鹵)確實與其他地方都不同。不信你去太原,雖然隻相隔幾小時車程,但太原的豆腐,肯定不如長治有滋味。這連太原人自己都承認。(後來我去太原,跟市文聯的趙少琳先生在三晉飯莊聚餐,他果然也這麼說。)

差點忘了說煮雞蛋了。煮雞蛋按道理是最尋常的了。可是佛陀山莊吃的煮雞蛋,都讓我品嚐出真正的蛋的味道。想來這是柴雞蛋,而當地土生土長的柴雞,並非喂飼料養大的,而是滿山坡捉蟲子吃。你說它們下的蛋能有錯嗎?

曬著太陽吃完農家風味的早點,身體裏外都很暖和。想爬山了。

黃崖洞,抗戰期間是八路軍工廠所在地。八路軍總部特務團,為保護兵工廠,曾與前來清剿的日寇浴血激戰。我們沿著崎嶇的山路進入峽穀,能搜尋到殘存的碉堡與炮台。爬到山頂,足足用了三個時辰,那頓早飯提供的能量基本上消耗得差不多了。正仰頭望峭壁上當年作為彈藥庫的山洞,耳邊有人招呼,原來小樹林裏有一個涼粉攤子。樹杈掛著小黑板,用紅白粉筆分別寫著幾行字。一行是“吃涼粉聽花兒”,一行是“曾被中央電視台采訪拍攝”。喲,攤子雖小,還挺會做廣告。

原來擺攤的大嫂,嗓子好,特別會喝西北民歌花兒,她還記得許多抗戰時期的民謠。中央電視台來拍攝黃崖洞八路軍兵工廠遺址,采訪過她。這深山老林間的小吃攤子,還真上過電視。

我們不好意思白聽她的歌,每人買了一碗涼粉。山野的涼粉本來就清冽爽口,加上有民歌作為額外的調料,更加意味深長。

大嫂連唱了幾首花兒,氣都不帶喘,又給我們講解起典故:涼粉攤子旁邊的這間石塊壘起的小屋,當年是左權將軍的指揮所;他手下特務團的團長結婚,左將軍特意把指揮所讓出了一夜,供團長作洞房,可就在這一夜,日寇前來清剿,戰鬥打響了……我走進低矮的石屋,裏頭果然有一麵土炕。炕自然已是冷的。

爬山歸來,還是在佛陀山莊吃的中飯。

涼菜就不說了,主菜是紅燒野兔肉、清燉野山雞。夠珍貴的。野味終究是野味,讓人耳目一新。

姚江平特意讓做了刀削麵,圓我一個夢。滿滿一盆刀削麵端上來,還有兩種澆頭供選擇,一種是南瓜肉末炸醬,一種是雞蛋炒西紅柿。我盛好麵,澆上南瓜做的炸醬(還是第一次吃到),覺得很香。這才是地道的山西刀削麵,你能從麵片上察覺刀刃留下的痕跡。有這碗麵墊在肚子裏,我相信自己確實來到山西了。更相信自己這一趟沒有白來。

黃果樹下涮火鍋

饞鬼看風景,也能看出色香味。正如色鬼看美人,想到的是秀色可餐。同樣的風景,溫飽時看和饑寒時看,絕對有不同的體會。科是兩種風景。或者說,看風景的,簡直是像兩個人。

自貴陽驅車去看黃果樹瀑布,抵達的時候,已經中午。隱隱聽見峽穀深處傳出轟隆的水聲,腹中居然作出回應。應輕微的響動。哦,肚子餓了。

司機問先吃中飯還是先看瀑布?想到還未一睹瀑布尊容就大吃二喝,似乎不太恭敬,就讓司機繼續往山裏走。當流金瀉玉的瀑布像攔路打劫的巨人閃現在眼前,我連忙搖下車窗,張大了嘴巴,傻傻地看。估計同行的其他詩人都是一樣的表情。黃果樹,你使我們看傻了。

惟有司機不寫詩。正因為此,他對黃果樹沒有什麼感覺,對詩人卻很好奇。他捅了捅我,問:“你說這瀑布像什麼?”仿佛在做智力測驗,考考詩人究晚有怎樣超常的想像力。這一問不要緊,把我的思緒一下子拉回現實。又有了饑腸轆轆的感覺。看來風景隻能喂飽我的眼睛,喂不飽我的肚子。喝西北風又能寫出什麼好詩?我絞盡腦汁想了一番,也隻想出一個拙劣的比喻:黃果樹瀑布,正在下麵條;你瞧,掛在懸崖上的無數道水流,怎麼看都像是正在下鍋的一把掛麵。

這個比喻的失敗,就在於太寫實了。雖然未落俗套,但本身顯得過於俗氣。可見我當時確實餓了,麵對偉大的黃果樹瀑布,居然產生如此形而下的聯想。饑餓使我比任何時候更強烈地意識到自身不過是一具肉體凡胎,甚至無法產生空靈一些的幻覺。這哪像在讚美黃果樹呀,能不算褻瀆就不錯了。

我隨口吟出的詩句把司機逗樂了。他心裏準在想:這樣的詩誰不能寫個十首八首呀。他好像還看出我的心思;“得,咱們還是先找個地方嘬一頓吧。”很明顯,他知道對饑餓的人來說,一碗清湯掛麵,也比徒具其表的黃果樹瀑布更有誘惑力。後者跟前者相比,畢竟顯得有些假大空了,太像文學裏所謂的“宏大敘事”。

司機領路,在瀑布對麵的山脊上,找到一家小飯館。把八仙桌抬到門前的空地上,架起火鍋,可以邊涮邊看瀑布,直視無礙。我們眼前仿佛正在放映一部立體聲的露天電影,而且是寬銀幕的。看著看著,這幾個圍桌聚飲的看客,也快要融化進畫麵裏了,成為電影中的人物。說實話,我們還是很願意給氣宇軒昂的黃果樹當配角的。隻擔心自己不夠資格。

火鍋裏煮著酸菜魚。酸菜綠得像苔蘚。魚在沸騰的水麵隻露出碩大的頭和尾。不知這條魚是否從瀑布下的深潭裏現捉的?味道實在鮮美。來貴州,怎麼不喝茅台?大家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著,以酸菜魚下酒。

酒的香味,魚的腥味,彌漫在舌尖。剛才確實太餓了,當一條幾斤重的魚被掃蕩得隻剩下骨架,有人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第一杯酒,原本應該敬黃果樹瀑布的!!每人自罰三杯吧。又找到一條喝酒的理由。大家欣然響應。紛紛往空杯中斟上茅台,象征性地向對麵的瀑布舉了舉。然後遞向各自的嘴唇,吱地一聲———哪像在喝酒呀,分明在跟酒杯接吻。

黃果樹瀑布,也讓我親一下吧。

接著往火鍋裏涮粉絲,涮蔬菜。魚湯妙不可言,涮什麼都好吃。我喝得有點飄了。眼神也朦朧。差點伸直胳膊,伸長筷子,把對麵懸崖上雪白的瀑布,當作粉絲挾過來,涮進火鍋裏。

我可想嚐嚐黃果樹瀑布,究竟什麼滋味了。

其實今天最好的下酒菜,不是酸菜魚,不是魚腥草,不是蘿卜青菜,也不是粉絲,而是像粉絲一樣潔白、光滑的黃果樹瀑布。其實今天,我們一直在拿風景下酒。喝茅台,沒有好風景陪襯,簡直算浪費了。而麵對黃果樹瀑布喝茅台,應該算是最佳組合。這一趟貴州之行,直值!

店主見連開了兩瓶茅台,怕幾位客人不勝酒力,又往魚湯裏下了一大把掛麵,囑咐我們吃點主食。見麵條下進火鍋,我衝司機笑了:這麵條可是我點的,我在開飯前就跟你說起過,你還記得嗎?來,大家一起用吧,就當我請客!

是啊,多少遊客曾對黃果樹瀑布浮想聯翩,恐怕隻有我一個人,把它混淆為一碗清湯掛麵。這比喻縱然不美,畢竟夠“另類”的。我看見了一個另類的黃果樹。

酒喝得太猛。我們中的一位北方詩人,被南方的茅台灌醉了。他剛剛從八仙桌邊站起身,就吐了。對麵,黃果樹瀑布在吐;這邊,某詩人在吐。一大一小的兩個醉漢!隔著一道窄窄的狹穀,互訴衷腸。

事畢,這位詩人抬起頭來,擦擦嘴巴,自我解嘲:我也算製造了一次最小型的瀑布,就當它是黃果樹瀑布的縮微版吧。

嘿,超級模仿秀,模仿得還挺像。

每個喝醉的人,都曾經製造過屬於自己的黃果樹瀑布。能在黃果樹麵前製造瀑布的人,即使有班門弄斧之嫌,但確實夠有勇氣的。

那天,我其實看見了同時呈現的兩個黃果樹瀑布。

我也挺想像黃果樹瀑布那樣大醉一場。

瞧,黃果樹,到現在還沒醒過來呢。它還在醉,還在吐……

它一醉就是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