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 3)

奶奶最擅長做的菜飯,也是需要用葷油的。所謂的菜飯,即把青菜拌在米飯裏一起煮,加適量的葷油和鹽。可分為幹的和稀的兩種。寒冷的冬天喝一碗菜稀飯,渾身都暖融融的。至於菜幹飯,副產品是香噴噴的鍋巴。趁熱吃不完的話,奶奶便會將其從鍋底鏟起卷成一團。餓的時候撕一塊在碗裏用開水一泡,可以代替早點或夜宵。

這次回故鄉,和弟弟在高樓群裏散步。弟弟突然吸了吸鼻子。“這是誰家做菜飯的香味?”我們頓時抬起頭打量那一扇扇燈火通明的窗口。這早已被忘卻的菜飯,使我童年的記憶複蘇了。想不到現在居然還有人會做———她(或他)真是幸福的。我那已經在天堂的奶奶,什麼時候能夠再給我做一次菜飯吃呢?

我叔叔當時在附近的漂水插隊,每位知青回家過年時都能夠分到半拖拉機的紅薯。家裏便特意搭了個棚子儲存。饑餓不再是致命的威脅了,奶奶臉上有了笑容,變著花樣地用紅薯喂養一家人。菜飯便變成了紅薯煮飯。或者直接用切成塊的紅薯煮湯喝(加點紅糖)。除了把紅薯削皮當作水果生吃之外,每次開夥時,都會往爐膛裏扔幾隻紅薯,最後從將熄的灰燼裏扒出來———已變成焦黃的烤紅薯了。

可能那幾年裏我把下輩子的紅薯都已經吃夠了,直到現在,遇見街頭烤紅薯的攤子,那怕香氣撲鼻,我一般也不會掏錢。

逢年過節時我們能吃到一些便宜的魚類。奶奶做的紅燒帶魚是一絕。有時候用鹽醃製幾條,像銀光閃閃的皮帶一樣晾曬在院子裏,我們又稱其為“鹹幹魚”。“鹹幹魚”在我們南京,又常常用來比喻那些臉皮厚的懶人。當時還有一種比帶魚更便宜的海魚,好像叫“橡皮魚”,需剝去厚皮後烹飪。我覺得味道挺好的。可成年後再沒在菜場裏見過這種魚賣。因為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還是因為它已滅絕了?我懷念橡皮魚。就像懷念一個消失的幻影。

吃豬肉,連肉皮都舍不得浪費。家家戶戶門框上都懸掛著幾串曬幹的豬皮。積攢到一定程度,會在油鍋裏炸成皮肚。做大雜燴(各種剩菜的組合)時,皮肚是少不了的。窮人真會吃、真會過日子啊,連肉皮都能變成酥軟可口的美味。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沒有肉時,蔬菜湯裏會擱幾根扯斷的油條,泡爛的油條便成了“人造肉”———至少,湯裏會有點油星。

我還吃過炒麵(誌願軍在冰天雪地的朝鮮前線的幹糧),加點葷油與鹽,用開水一衝,攪拌成麵糊糊。還吃過江南特有的炒米。一碗紅糖泡炒米,是接待客人時的點心。

讀小學後,奶奶每天給我幾枚硬幣,讓我上學路上自己買早點吃。我便有了最初的“下館子”的感受。那一條街上的小吃店全吃遍了。最愛吃的是蒸飯包油條。夥計把熱糯米飯(還有的是紫米)攤在紗布上,裹上油條,再把紗布翻卷起來,用手捏結實———揭開紗布,棒錘狀的蒸飯包油條便可以直遞到你掌心。用燒餅夾油條也可以———梁實秋去台灣後,對此仍讚不絕口,特意寫進文章。還有炸麻團、餛飩、蔥油餅、肉包子或菜包子、燒賣、豆腐腦什麼的。那時候,在我眼中,早點似乎比正餐更豐富,更有挑選餘地。

有一天,叔叔買了剛出爐的焦黃的燒餅,倒一碟子麻油蘸著吃。他還讓我照他的方法嚐一塊。我試了,果然不同凡響。燒餅本身就夠香了,再加上麻油,那不是香上加香啊。我對寡言少語的叔叔頓時刮目相看:他可真懂得享受啊……這是我一生中遇見的第一位美食家。

若幹年後讀到金聖歎的名言:“花生米和豆腐幹一起嚼,能吃出火腿的味道。”我不由得想起了叔叔,以及他所“發明”的燒餅蘸麻油的吃法。看來美食家不見得是富人的專利。

我還有個姨娘,特別會做紅燒龍蝦,每年夏天都要邀請我去她家吃一頓。這裏說的龍蝦可不是如今海鮮館裏價值千金的什麼澳洲龍蝦,而是江浙一帶盛產的長在河裏湖裏的淡水小龍蝦。用辣椒和醬油燒了,我一口氣能吃一大盤,直至麵前堆滿剝下的蝦螯與甲殼。尤其是那蝦黃,在我的味覺中是人間最鮮美的東西。聽大人說河豚肉是最鮮的,但我估計也不過如此吧?總之,姨娘做的紅燒龍蝦,是我童年最難忘的一道大菜。

前天我還在酒樓裏吃到澳洲龍蝦。擺在酒席當中,威風凜凜,像一員披甲戴盔的老將。我家鄉的淡水龍蝦與之相比,能算微型小說了———或縮微景觀。雖然體形相差很大,我仍然從它身上看到了家鄉的龍蝦的影子———甚至還喚醒了童年的記憶。可惜我小時候,根本想像不到龍蝦也會有這樣的龐然大物。就像在一個周遊世界的人眼中,家鄉會變得小了。而在此之前,他曾經以為家鄉就是世界的全部。

童年的食物,離我越來越遠了。即使能再吃到,恐怕已非原初的味道———至少,已非原初的心情。在似曾相識之外,它會給我贗品的感覺。或許,食物並沒變,而是我變了。

以上是我童年的食譜(或是其主要的部分)。

是否過於簡單了?

但今天晚上,我實在一時想不起更多的什麼。

僅僅這些,已經足夠我回味了。

我是依靠這些平凡的食物而長大的。我以回憶的方式,來表示感激。

我對它們永遠有一種饑餓———那是對往事的饑餓,對流逝的時光的饑餓……

南京人家

我有一位朋友,遍訪京城美食,這天給我打電話,說你非來不可,吃的是你們南京菜。按照他的指點,我來到朝外大街,果然看見那塊“南京人家”的招牌。緊挨著的,居然是一家婚紗攝影店。我不是風水先生。但還是下意識地聯想:瞧人家選的這位置,天天都有喜酒喝,既飽了口福又飽了眼福。

說實話,“南京人家”這四個字,還是把我的心弦撥弄了一下。我來自西安的朋友張楚,在北京寫過幾句頗經典的歌詞:“一個長安人,走在長安街上……”而我作為南京人,想不到能在北京吃上南京菜。憑我移居此地十餘年的記憶,還真是第一次遇見直接以南京做招牌的酒樓。嚴格地講,南京菜跟已泛濫的淮揚菜或江浙菜還是有點區別的。它是精華的精華,粘染著濃得化不開的六朝金粉,既富貴又香豔。

南京雖然不太流行窮極奢侈的滿漢全席呀什麼的,但作為古都,它和北京還是“有一拚”的;秦淮小吃,小則小矣,但向來擅長四兩撥千斤,畢竟,它哺育過莫愁女、李香君(秦淮八豔的代表)乃至金陵十二釵之類。南京的美食,很典型地適合美人的口味。當然,即使你是英雄,恐怕也不會拒絕做一、兩回溫香軟玉的金陵春夢。

作為南京人,我還是很為自己的故鄉感到驕傲的,無論它的曆史、它的人文,還是它的飲食。那是一個可以活得很精致、很放鬆的地方。美景、美人、美食,占全了。還沒有聽誰說去過南京而後悔的。但願座落於北京朝陽門外的“南京人家”,也能做到這一點。畢竟,北京的物質生活,粗線條、硬線條較多,有必要增補點曲線或弧線之美。真正的好鋼,應該做到繞指柔的。

走進去,一桌朋友已坐在園林式的包廂等我:老板也是南京人,過來打招呼。我對鄉音的態度一般(沒有“兩眼淚汪汪”之感觸),倒是擺好的一碟碟涼菜使我頓起鱸蓴之思:馬蘭頭拌香幹、香米藕、地皮菜、母枸頭、菊花腦、薺菜……假如說在北京吃南京菜已夠讓我驚喜,萬萬沒想到的是能邂逅品種如此之多的故鄉的野菜。我印象中,在周作人的時代,江南的野菜就是嬌生慣養的,對北方水土不服;可今天,它們怎麼也跟我一樣,出現在千裏之外?老板趕緊解釋:這可是每天從南京長途托運來的。

我一直覺得,所謂的金陵春夢,是靠這些以前在別處很難吃到的野菜烘托的。野菜在南京,不僅不顯得貧賤反而是極富於特征的花邊,地位一直很高的。南京人,恐怕是最早從骨子裏理解“綠色食品”這個概念的。且不說某些野菜絕對屬於南京特產,即使同樣的品種,別處長的跟南京長的在滋味上也會相差甚遠;追究其根底,我們隻能說是因為南京的水土好了。不僅植物如此,人也一樣,明清時就有一種說法:在南京連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我想這種煙水氣深深地浸潤了野菜的靈魂,抑或人的靈魂。

李時珍是哪兒人以及他的《本草綱目》在哪兒寫的,我一下子記不起來了。但大詩人袁枚的《隨園食單》,確實是在南京寫的。南京的野菜,使他的心格外狂野。

等到一道蘆蒿炒臭幹端上來,我挾了一筷子,細細地咀嚼,半天說不出話來。唉,我真正咀嚼出了長江水的味道。這種水生植物,偏偏隻能在長江流經南京的那一段水麵滋長。你可以說它的根是很輕浮的,但也是很頑固的。我不也是如此嗎?縱然嚐遍東西南北種種菜係,可還沒覺得什麼比我故鄉的食物更為可口、可心、可意的。我相信直到今夜,我精神上的根須依然潛伏於長江下遊,不能自拔。

曹雪芹是北京人,但他幼年在南京漢府街一帶的江南織造署生活過。我懷疑他寫於香山腳下的《紅樓夢》,其實以南京的那一段鍾鳴鼎食的日子為背景的。他在北京的青年時代是很破落的。但這並不妨礙他蜷縮於西郊黃葉村的農舍,重溫遙遠的金陵春夢。否則他幹嘛要把自己暗戀的女孩子們命名為“金陵十二釵”呢?《紅樓夢》既是一部人情之書,同時也算一部美食之書。那裏麵所描述的螃蟹詩會及諸多佳肴,帶有濃鬱的江南風味,我希望那是某位南京廚子的手藝,給曹雪芹留下的永難磨滅的記憶。

且不探討曹雪芹夢中的大觀園究竟是在南京還是北京,應該祝願我老鄉開的“南京人家”,能成為北京城裏一座美食大觀園———這倒是真的。說白了,隻要有了美景、美人、美食,哪兒都可以算作大觀園。我不妨喝完美酒(正宗的花雕)之後,就此寫一篇“美文”,從感情上來說也算是“買單”了。

烤鴨

北京的飲食中最有名的,莫過於烤鴨了。北京烤鴨甲天下。我剛來北京時———還屬於一個清貧時代,民間的餐飲業還沒有今日豐富,請客吃烤鴨,相當於招待貴賓的盛宴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來北京不吃烤鴨———實在等於白來一趟,烤鴨仿佛是北京的專利了。有多少外地遊客遠道而來,拜訪紫禁城、頤和園、香山,也攜帶著對全聚德烤鴨的景仰———這是地圖上沒有標明的一處名勝。我在其他省份也常發現烤鴨店(毫無例外都以北京二字名之),吃著外地廚師做的烤鴨,總帶著比較的心情,即使色、香、味並無區別,感覺上也不如北京的地道。———看來烤鴨還必須坐在北京吃,環境變了,心態也就變了,心態變了,口感也就變了。

在國民心目中,全聚德烤鴨才是最正宗的北京烤鴨。因為全聚德是北京的老字號。隻有老北京人知道,便宜坊的烤鴨稱得上烤鴨的始祖。明朝時就入獻皇宮並進而在民間流行的。為辨別其差異,我特意去過一趟便宜坊,發現便宜坊做的是所謂的燜爐烤鴨,戴白帽的廚師將一隻隻烤鴨掛在爐膛然後密封爐門———即不用明火,完全靠鍋爐鐵壁的溫度烘燜。直至烤鴨皮焦肉熟,滋滋冒油,其香美不言而喻。

和全聚德的烤鴨相比,可謂各有千秋。但由於年代久遠的緣故,便宜坊新出爐的烤鴨也給人以古色古香的感覺———更能為知曉內情的食客製造一種懷舊的氛圍。我邊吃邊想:明明有先後之分,便宜坊的烤鴨為什麼就不如全聚德出名呢?估計會有一些讀者,看到我這篇文章才知道北京原來還有個便宜坊。可是為什麼?

烤鴨之美味,恐怕還得益於吃法的講究。據說前門那家全聚德是百年老店(其他地點大多是後來新設的分號———類似於美式快餐的連鎖店),我喜歡欣賞廚師將剛出爐的烤鴨用小車推至桌前,然後用薄薄的刀刃飛快地削片,肉片如下雪般堆積在潔白無瑕的瓷盤裏,這簡直是表演,在滿足食客的味覺之前,先給人以視覺上的快感。

然後又用小車將剔盡了皮肉的空鴨架推回去,一刻鍾後用旺火煮成一盆乳白色的鴨骨湯端上來(據說非用鐵鍋煮不能出此成色)。吃烤鴨近似於半自助餐,各人左手端一張小荷葉般的麵餅,右手持筷挾入蘸甜麵醬的鴨片及小蔥,繼而包裹成形、填塞入口中,吃烤鴨真好玩兒。進食的過程中有一種說不清的遊戲感。再加上本身的滋味,就功德圓滿了。

我查閱清代宮廷的滿漢全席菜譜,其中有掛爐走油鴨,估計是烤鴨的別稱。隻是不知道是否跟烤鴨同樣的吃法,帝王將相們是否也頑童般端一張麵餅,笑容可掬地將鴨肉蘸醬包裹入其中?這種動作本身是極天真的。不這樣吃,又能怎樣吃呢?怎樣吃才能實現那種完美和諧、渾然天成的境界?鴨子是古今筵席中的貴族,除了北京烤鴨,遠近聞名的還有四川的樟茶鴨,南京的鹽水鴨等等。我的故鄉南京也是一個吃鴨子的地方,有一種古老的特產即鹹板鴨,係用粗鹽醃製、風幹,用清水浸泡多日後煮食,極鹹,是佐飯之妙品。

隨著歲月推移,市民的口味似乎也變得清淡,由鹹板鴨而改食加以變革的鹽水鴨,街頭巷尾到處能見到賣鹽水鴨(並取了個詩意的別稱:桂花鴨)的攤擋。還有名稱古拙的鴨四件,係用鴨身上頂有嚼頭的“邊角料”:雙翅與雙足(帶蹼的腳掌)精心鹵製,合稱四件,我常見酒鬼一買就是一飯盒,然後坐在門前的樹蔭下慢條斯理地品味,一酒一菜就是一頓飯,而吃這一頓飯要花費一兩個鍾頭,多麼奢侈而又美妙的時光。

我寫這篇文章本來是專門讚美北京烤鴨的。快結尾的時候,又聯想到故鄉的鹽水鴨了。這是一種無法自控的意識流。隻能這麼理解:我開始懷念故鄉了。北京的烤鴨好,北京的一切都好。可是我的故鄉也並不遜色呀。故鄉畢竟是故鄉。在北京城裏,我成不了真正的美食家,我會下意識地和故鄉一一加以比較———對任何事物的態度都不免帶有濃鬱的主觀色彩。我的思路總是穿梭於北京與故鄉之間。譬如大名鼎鼎的北京烤鴨,縱然鮮美無比,在我感覺中不過是一道異鄉的風景。它在我內心喚醒的僅僅是好奇而不是由衷的依戀,雖然過目不忘,但並非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