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北京街頭的韓國餐館
北京是一座集飲食文化之大成的國際化都市,繼歐風美雨之後,悄然登陸的韓國餐館(以燒烤為特色)如雨後春筍般在街頭巷尾湧現。跟朋友去吃韓國燒烤,朋友手指臨街的落地玻璃窗上用彩紙剪貼的一行大字———“身土不二”,問道:“我見過不少韓國餐館的櫥窗上都寫有這句話,不知是什麼意思?”我無法解答,於是憑空猜測:肯定不是特色菜名,也不像招徠顧客的廣告詞,倒近似於一句有典故的成語、一條有警示意味的標語,經營者以此清心明誌,同時給來往的人群以善意的提醒……
這謎一樣的四個字使我浮想聯翩。身土不二,僅僅從字麵上理解,似乎揭示了人類自身與其依托的土地之間不可分割的關係。土地孕育了我們的身體,同時也給予了我們靈魂———人類對故土的依賴與眷念,不見得比植物淡薄。尤其對於身若浮萍的遊子而言,故鄉的泥土在精神上甚至比黃金還要寶貴———那裏麵維係著我們生命中看不見的根。我們的血統、性格以及品質,幾乎無不受到故鄉抑或過去的生活深深的影響。這是我們最無法背叛的事物與信仰。選擇遺忘(中國有句俗語叫“忘本”)就等於背叛記憶,做記憶的叛徒是可恥的。
從此我每路過風格獨特的韓國餐館便加倍留心,查找它們的門窗上是否寫有“身土不二”的字樣。我也曾向偶遇的韓國學生打聽。說法不一。但大多接近於我的猜測。雖然未能尋找到最精確、最有依據的答案,但我堅信自己理解了它所寄托的涵義。這個耐人靈味的謎語使我感應到一種深不可測的文化傳統,我聯想到中國的“飲水思源”之類的座右銘。韓國人不遠萬裏來到北京開餐館,為謀生而忙碌,但內心依然供奉著古老的信條對故土的思念,對故國的膜拜。這本身就是他們的尊嚴。
我對北京城裏的韓國餐館印象一直很好,記得離我寓所不遠的五四大街曾有一座較著名的“三千裏”酒家,裏麵的服務員都是穿著鮮豔的民族服裝的韓國女孩,我幾年前多次在那裏招待遠道而來的老家親戚。隻是那時候我沒有注意櫥窗上是否寫有“身土不二”字樣,現在想去查驗也來不及了:它的門麵已改為生意興隆的“四合裝飾城”了。
每路過那幢雕欄玉砌的小樓,我總有一絲悵然:那些精於烹飪的韓國人去哪兒了?還繼續開餐館嗎?莫非因為鄉情催促而動身回國了?對於他們,北京再好,也畢竟是異鄉,難免水土不服,而故國的炊煙每時每刻都會安慰著、呼喚著遠方的遊子……哦,天人合一,身土不二!
依稀記得張明敏曾唱過一首《故鄉的泥土》:“聽說你將遠渡重洋,送你一把故鄉的泥土……這把泥土,春雷打過,野火燒過,杜鵑花曾經開過,你我曾攜手走過……”這證明了人對泥土的感情———它簡直跟我們的血肉融彙在一起,構成我們幸福抑或憂愁的原因。像台灣詩人鄭愁予所抒發的:“一把黃土,塑成千萬個你我,動脈是長江,靜脈是黃河,五千年的文明是生生不息的脈搏,提醒你,提醒我,———我們擁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中國。”
可見鄉愁與鄉戀是這座星球上所有遊子普遍的感情,超越語言、文字、血統抑或膚色的隔閡。不管是黃土地、紅土地、黑土地,都遺傳著祖祖輩輩、世世代代播種、耕耘以及收獲的“葉落歸根”、“身土不二”的樸素真理。難怪許多遊子遠走天涯、背井離鄉之際,都要懷揣一小袋故園滾燙的泥土———作為靈魂的守護,作為精神最原始的資本。鄉土裏包容著往事的縮影。望鄉的迷惘折磨著遊子的眼神。即使生命會像日落後的石頭一樣逐漸冷卻,可供奉在心靈殿堂至高無上位置的一捧熱土,卻餘溫尚存。
“為什麼我的眼中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這是艾青獻給土地的頌歌,詩人還抒發了不朽的情愫:“假如我是一隻鳥,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然後我死了,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裏麵。”我相信,每個民族、每個國度都流傳著類似的對土地的情歌———雖然土地本身是沉默的,在人類的記憶與現實中緊抿住堅強的嘴唇。
我仿佛看見,成千上萬的遊子像這個世界的候鳥一樣,在夢境中,在想像中,在自己的航線上飛行,無論秋去春來,花開花落,都努力向故鄉的麵影靠攏。他們在一種永遠的訓誡裏不知疲倦地飛行,經曆了高山、河流、車站、碼頭、樓群乃至獵槍的反光,尋找早年的空巢。葉落歸根,抑或“羽毛腐爛在土地裏麵”,也是一生中所期待的最後的幸福。
身土不二,靈魂與土地相廝守,如同骨肉交融。上帝賦予他們一對無形的翅膀———是為了流浪的,然而更是為了回歸。他們永遠渴望著在故鄉的嘴唇上靠岸。應該說這是一種精神了———而且是人類最偉大的精神之一。不僅僅出自生命的本能,更是一種高貴的信仰。
愛吃海鮮的女孩
她是個在內陸城市長大的女孩,卻喜歡吃海鮮。我和她相遇在北京。北京並不靠海,卻有數不清的粵菜館———用玻璃水櫃飼養著空運來的生猛海鮮,供顧客挑選。那段時間我經濟狀況還湊合,寫文章很順手,彙款單也紛至遝來。有一次從郵局裏剛取到錢,便乘興領她拐進隔壁的“萬家燈火”,點了青蟹、基圍蝦、炒蟶子等幾道特色菜。她有點不好意思,但掩飾不住內心的興奮。她還在念大學,我想學生食堂的夥食應該挺糟糕吧?於是又添加了兩杯魚翅湯———不顧她的製止。
青蟹上來了,還附帶有一套小巧玲瓏的工具。她首先用鉗子敲裂一隻豐碩的蟹螯,擱在我麵前的盤子裏。然後才專心致誌地對付自己的那一隻。小女孩,還挺懂禮貌的。
剝基圍蝦時,她的動作也很熟練。我心弦一顫:經常有人這樣請她吃飯吧?這也難怪,誰讓她長得如花似玉、引人注目呢。在燈火通明的酒樓裏,她像《羅馬假日》裏的公主———微服私訪。她羞答答地衝我一笑:“我遇到自己愛吃的東西,就變得忘乎所以了。請原諒。”我也樂了:“我就喜歡你這副旁若無人的架式。”
結帳的時候,帳單上的數字令她咂舌,像犯了錯誤的孩子般疚愧:“都怪我,讓你至少有幾千字白寫了。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讓你寫成小說,彌補彌補損失。可好?”
“你坐在我麵前,就是故事了。”
話題旋即轉移到海鮮的價格上。她說北京的海鮮咋這麼貴呀,要是在沿海城市吃,肯定便宜不少。我說這價錢不隻是海鮮的價值,還代付了空運海鮮的機票錢。她作異想天開狀:“那還不如我們自己買張機票去海邊,大吃特吃,過足了癮再回來。會更劃算一些。”
我把她的玩笑當真了:“可以呀。青島就離北京挺近的。”
她考慮了一下:“那我們還是坐火車去吧,把機票錢省下來,多吃點海鮮。”
不知屬於一時衝動還是期待已久,第二天我們就出發去青島了。住在靠近棧橋的一家叫海灣風的旅館裏,門前就有叫賣新捕撈上來的海鮮的大排檔。她告訴我,其實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大海。她之所以爽快地同意了我旅行的方案,與其說是海鮮的誘惑,莫如說是大海的誘惑。她不會忘記一生中是誰最先陪伴她見到大海的,誰促成了一個女孩與大海的約會。凡是第一次見到大海的人,都會像初戀一樣激動———我是她的證人。凡是初戀的人,都會像涓涓細流融入大海一樣激動———大海是我們的證人。我和大海,使她體會到雙重的激動。
遊泳的人,終將從海水裏回到陸地上。像一個短促的夢境———我們很快就遠離了大海,恢複了平靜。不知又過了多長時間,因為什麼原因,我們又彼此遠離了對方。一片記憶中的海,使我們會合了,又最終把我們隔開了。
這已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今年我又出差去過青島,發現我們共住過的那家海灣風旅館,已裝修一新,變作歌舞廳了———店名也改叫金芙蓉了。這使我有恍若隔世的感覺。好在門前賣海鮮的大排檔仍在。我點了一盤炒牡蠣,不知為什麼,吃不出當年的滋味。是我的味覺失靈了,還是海鮮不鮮了?赫赫有名的青島啤酒,也變得有點苦了,有點澀了。
……這或許就是五年前在北京的一家海鮮酒樓裏,她跟我講述的故事———我們並未真的結伴去過青島。她那時已經見過大海了,是由另一個男人陪伴的。她給我回憶的是一個男人帶領她第一次見到大海的往事。自始至終我僅僅是個聽眾而已。這並不是什麼驚險的小說素材———我當時聽完也就完了。今天忽然想起來了。還是把這個內陸城市長大的女孩的故事寫出來吧———以不辜負她的一片好心。
中國人的吃
中國人是最講究吃的,所以古代的諺語即有“民以食為天”———甚至帝王將相也不敢違抗這條真理。譬如領兵出征,同樣要牢記“糧草先行”。數千年以來,中國的飲食不僅已形成一種文化,而且堪稱所有文化的潛在基礎(或稱物質基礎)。不管對於其創造者或鑒賞者,都無法回避吃飯的問題。
開個玩笑:李白若沒有酒喝,是否能給唐朝錦上添花,留下那麼多首好詩?至少,會失去一個飄飄欲仙的傳奇。或者說,唐朝若沒有佳釀,詩人們的數量與質量是否會大打折扣?唐詩三百首很明顯不是靠白開水兌成的,至今捧讀仍像剛剛啟封的陳年老窖……我的意思是,不要以為飲食是一種不登大雅之堂的文化,更不要以為飲食與文化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