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汪曾祺之口我才知曉,長沙火宮殿的臭豆腐因為一位大人物年輕時常吃而出了名,這位大人物後來還去吃過,說了一句話:“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以至“文化大革命”中火宮殿的影壁出現兩行大字:“最高指示: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偉人的語氣如此敦樸,我們這些文人在談吃的時候,也沒必要羞羞答答。
在北京,我周圍的朋友中,古清生是最喜歡燒菜的。他在一次散文座談會上透露的。他說:這和寫文章類似,都講究色香味,好文章要原汁原味———我不喜歡在街上餐館吃飯,那些菜味精的氣息太濃,我自己做菜從不擱味精,但絕對好吃。《北京文學》編輯部是帶廚房的套間,古清生拿到稿費後請客,就是親自下廚做了一桌湖北風味的酒席。並不是為了省錢,而是顯露自己的手藝與心意。係著圍裙的老古在煙熏火燎中說燒菜有特殊的快感。有一天晚上,老古和我不談文學了,而麵色微紅地追憶自然災害年間在家鄉野地裏埋鍋烤的叫化雞。他說出了幾本散文集沒啥意思,真想編一部菜譜,我說書名就叫《文人菜譜》吧,說不定每一篇都是好散文呢。
我們文聯大樓前有一家四川菜館,招牌是請艾青題寫的。來公幹的,來投稿的,請客或受邀的———這估計是全中國接待文人最多的餐廳了。我和《詩刊》的鄒靜之常在這兒碰頭。鄒靜之說:哪怕一個人吃飯,點一盆紅油的水煮肉片,加一碗白米飯,辣得滿頭大汗,真是痛乎快哉。我讀到靜之一篇隨筆,開頭即為“好天氣、好情緒總能碰到好朋友,中午去樓下喝杯啤酒,碰上老板送個好菜:炒豌豆尖。”
不知為什麼,靜之的音容笑貌在紙上模糊了,我眼前總浮現出一碟烹炒後仍青嫩欲滴的豌豆尖兒,世界仿佛縮小在一隻白玉般潔淨無瑕的托盤裏,安詳、生動。靜之真是個得道的人,那麼容易滿足,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就使他覺悟到生命的完好。靜之對饑餓有刻骨銘心的記憶,他說:“不知道饑餓的人是不完全的,據說燒知了已成了道名菜,且價格不低。我小時吃過,是用火烤著吃的。現在,我不會想去吃它。”
同是知了,但吃的心情不同。曾經餓著肚皮寫詩的靜之,是受饑餓的教育長大的,“饑荒過後,我依舊對食物有極深的戀情,我多年來吃酥皮點心都用雙手捧著,不舍得放棄皮渣”。我忽然覺得一位用顫抖的雙手小心翼翼捧著酥皮點心(像捧著聖物)的詩人,可能是最懂得生活的,他對生活懷有熱愛糧食的心情。這個慢動作我永遠記住了。這簡直是在捧著良心啊。
如果真出一部文人菜譜,這可以設計為封麵。
美食家
我的老家江蘇,是出美食家的地方。蘇州的陸文夫,寫過一篇叫《美食家》的小說,等於給美食家立傳了。但真正的美食家是不想出名的,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的味覺裏了———對餐桌外的世界充耳不聞。我去蘇州,總要拜訪幾位精於此道的朋友———譬如詩人車前子,他對明清以來江南的飲食文化很有研究,他將其與書畫、刺繡、園藝排在同等的地位,甚至對李漁、袁枚等先賢的嗜好與口味也了如指掌。我以為他隻是高談闊論的理論家呢———直到他親自下廚隨手做了幾道清淡爽口的小菜,終於令我心服口服了。車前子,不僅寫詩有絕技,做飯也有絕招。
他對生活的興趣全體現在兩張桌子上:一張是書桌,一張是餐桌。還不夠嗎?他後來移居北京,寫了《地壇與豆汁》等一係列隨筆,再次令我心服口服:我枉自比他早來幾年,怎麼沒想到從飲食的角度寫北京呢?對美食的嗜好也成全了他的文章。
美食家在我心目中自然是最有口福的人。可惜世上沒有這樣的公開職業———這是一種消費的人生。所謂的美食家大多是兼職的———或者索性將美食作為業餘愛好。做個美食家是很幸福的,但也是很奢侈的———尤其在剛剛達到溫飽水平的社會,美食家等於提前過上了小康生活。他與普通大眾的區別在於:不僅要滿足自己的胃,更要滿足自己的嘴———飲食不是為了求飽;而是為了解饞。這世界上有兩種人的嘴最值錢:其一是演說家的(或政治家的,俗稱金口玉言),其二是美食家的。美食家的嘴快變成一頭寵物了,需要用心地去養。養家容易養嘴難,糊口容易解饞難。美食家是一些永遠不願意欺騙自己的嘴的人。
好在其中真正的高手並不在意食物的名貴與否,僅僅苛求其滋味罷了。他們相信:不同的廚藝能使同樣的原料產生天壤之別的效果。但美食家與廚師也是有區別的:不僅要會做,更要會吃———使自我的滿足達到極限。這簡直就是藝術家與匠人的區別。使烹任與飲食不僅是一種工序,更要成為一門藝術。不僅要擅長藝術的創造,還要學會藝術的鑒賞。美食家,是離我們最近的唯美主義者。他的美學不是供奉在莊嚴的聖殿裏,而是建立在一張喧鬧的餐桌上———這是一種充滿人間煙火氣息的美學。
美食家並不見得非是貴族,也有窮人———甚至可以說,清貧的美食家更能深諳其味。飽食終日的富豪,味蕾也變得遲鈍了。這其實是一種個人化的精神追求:有物質條件自然如虎添翼,沒有條件的話也不會死心———寧可創造條件。舉個例子:梁實秋有位窮親戚,冬日偎爐取暖,百無聊賴,恰逢其子捎回一隻鴨梨,大喜,當即啃了半隻,隨後就披衣戴帽,尋一隻小碗衝出門外,約一小時才托碗返回———原來他要吃拌梨絲,找配料去了。從前酒席,飯後一盤拌梨絲別有風味(沒有鴨梨時白菜心也能代替)。老人家吃剩半隻梨,驀然想起此味,不惜在風雪之中奔走一小時———以促成自己的願望。
梁實秋說:“這就是饞。”饞比餓更難對付,它是一種癮。所謂美食家,癮君子也,有癮而不得滿足,痛苦哉。求賢若渴如能達到這種境界,則民族大幸也。但換個角度來說,一個社會,如果人人都有條件或權利做美食家,人人都能像美食家那種熱愛生活並且玩味生活,同樣是民族的大幸。也許這是並不遙遠的理想,我期待著。我終於明白人類何以苦苦追求物質與精神的雙重文明,何以努力提高生活的質量———並且逐漸如願以償。早在兩千多年前,中國的孔老夫子就說過:“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這堪稱古今美食家們的座右銘吧?
傳統的胃
曾經聽時裝模特瞿穎說過:自己的胃很土,不習慣西餐,最愛吃家鄉風味的湖南菜———嗜辣成性,臉上常長出“小痘痘”來,給拍戲上鏡造成麻煩,但也無悔。我又想起另一位湖南人,毛澤東,除了對辣椒一往情深,而且終生愛吃紅燒肉(紅燒肉也就出名了)。領袖的胃口很好,也很富於中國特色。
據說他年輕時常吃長沙火宮殿的油炸臭豆腐幹,解放後還去吃過,說了一句話:“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文化大革命期間火宮殿的影壁便出現了兩行大字———“最高指示: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這個典故是美食家汪曾祺告訴我的。由此可見偉人也有一顆平常心。
北京有好幾家專賣毛家菜的餐館,一律懸掛著毛主席的畫像與圖片。我們在領袖的注視下進餐,感覺很神聖。況且,湖南菜確實容易使人胃口大開,飯量大增———白米飯是在陶缽裏蒸熟的,散發著穀物特有的清香。我雖非湖南人,卻也愛上了湖南菜———同樣是辣,湖南似乎比湖北、四川、雲貴還要地道。隻能如此猜測:湖南的辣椒最正宗?四川人自稱“不怕辣”,雲南人自稱“辣不怕”,湖南人則號稱是最能吃辣的———“怕不辣”。真有意思啊。中國的飲食文化也帶有種種地域性。所謂的幾大菜係其實劃分得太籠統了。
作為我個人,對各地的飲食(包括許多少數民族地區的)都能兼容並蓄,惟獨對西餐似乎有抵觸情緒。拿起沉甸甸的刀叉來就沒了食欲———遠遠不如使用筷子那樣得心應手、遊刃有餘。估計武林高手也是很忌諱換用不熟悉的兵器。這不完全是出於形式主義的偏見,西餐的內容(包括原料、調味品、烹飪方法)也跟我的味覺小有隔閡———歸根結底,或許還是文化上的隔閡吧。總覺得揮刀舞叉有大動幹戈之嫌,不像是正經吃飯,倒像是小型的閱兵式。況且盤中帶著血絲的嫩牛排、生魚片,總給我以“半成品”的印象,不敢下口———恨不得請廚師端走,加工成“回鍋肉”也好。
尤其是去俄羅斯旅行,連吃了半個月的火腿腸、紅菜湯、烤麵包片(包括毛主席批評過的“土豆燒牛肉”),懷疑自己的胃都麻木了。做夢都想吃一碗白米飯加辣子雞。那時候才認識到:中國菜真是太好吃了,中國的飲食文化才是最豐富、最奇妙的。中國人才是最有口福的。難怪中國人在海外開餐館一樣能發大財呢。至今不愛吃西餐,甚至對麥當勞、肯德基都敬而遠之———請不要說我落後於時代、落後於世界。
我承認,我長著一個很土氣的胃、很保守的胃、很古典的胃。誰叫中國菜使我無法厭倦的?或許,胃也同人一樣,有著國籍、種族、方言抑或信仰,有著自己的傳統。中國人有著自己的胃。中國有著自己的食神。我從來不為自己的胃自卑。我永遠為自己民族的食神感到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