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3)

第十四章

中國的粽子

中國人是最擅長以吃來表達紀念的。所以許多節日都與特定的食物結下不解之緣。譬如中秋節吃月餅,元宵節吃湯元,端午節吃粽子,甚至最個人化的節日———過生日,也要吃一碗長壽麵。中國人是最有口福的民族,中國的烹調舉世聞名,也隻有中國人才敢於將飲食上升到文化的境界———並以本民族得天獨厚的飲食文化為驕傲。隨便舉個例子:一隻小巧的粽子,也能包容豐厚的文化積澱———這種說法一點也不誇張。

粽子是端午節惟一的供品。而端午節是專門用來紀念一位大詩人的。據說屈原在汩羅江自沉之後,沿岸的民眾就用葦葉(或菖蒲?)包裹糯米投入江水喂養遊魚,以防它們出於饑餓啄食詩人的遺體———這是一種令人落淚的祭奠。這種風俗擴散到全國各地,並且延續了近兩千年。兩千多歲的大詩人,活在水的宮殿裏,和整個民族的血脈中。台灣的餘光中說過:“我藍墨水的上遊是汩羅江。”

一九九五年我專程去拜訪屈原的故鄉,寫下一段劄記:“秭歸是長江中遊的一座小碼頭,由此展開聯想,我們會承認它也是中國曆史的一座小碼頭。正如佛羅倫薩產生了但丁,這座玲瓏剔透的小山城也向全世界貢獻了一位重量級的大詩人,僅僅這一點,秭歸也該在注目禮下戴上金鏤玉琢的神聖桂冠。然而秭歸沒有,秭歸平平淡淡地傍水而居,頂多每年端午節沿襲裹粽子和劃龍舟的古老習俗時,會比其它地域狂熱那麼一點。端午,秭歸自己在給自己過節。而全中國,都在給一個秭歸出生的人過節。秭歸確實是有福的。”

粽子毫無疑問就是一種有福的食物。它是一個詩人的節日之主角,寄托著國民世世代代對一位大詩人的懷念———你能說它沒有文化味嗎?典故的滋味,是葦葉的清香、糯米的甘美所掩飾不住的。想像著我們的祖輩,在油燈下曾神情肅穆地親手包裹這特殊的貢品,以同樣的動作傳達同樣的心情———我幾乎懷疑今天自己麵前陳列的一隻粽子,也遺留有他們的指紋。哦,古老的粽子,在歲月的河流裏浮沉,麵對它我們是永遠的兒童。

現在再不用我們去親手包粽子了,每逢端午節,商店裏有廠家生產的粽子出售———估計目前尚是手工製作,但我擔心某一天,粽子也會出現在機器的流水線上。工業社會,一切都簡化了———包括人類的紀念。人也變得懶了。我們漸漸遺忘掉包粽子的方法。不信你去問問處於學齡的少年,他們會疊紙飛機、玩電腦遊戲,但肯定不知道怎樣包一隻有棱有角的粽子。

我們小時候可不是這樣的。端午節前幾天,就買來了新鮮的葦葉,漂洗在大水盆裏,然後一家人圍坐在盆邊熱熱鬧鬧地包粽子———這幅景象本身就充滿節日的氣氛。

把挺括的葦葉卷成尖筒,填塞進淘洗過的雪白的糯米,然後再包成元寶狀,用細麻繩捆紮,一隻沉甸甸的粽子就誕生在掌心。在水鍋裏煮一串,滿屋都洋溢著葦葉那無法言喻的清香。可以說吃粽子真正的樂趣,有一半已提前兌現在包粽子的過程中。那是一個清貧的時代,葦葉用過一次,還舍不得丟棄,繼續放回水盆裏漂洗,以便包下一輪,直至破布般顏色發黃、不再有任何植物的香氣。煮一鍋粽子,隻有少數幾隻裏麵摻有赤豆、紅棗或火腿,於是挑撿起來便帶有抽簽的性質,增添了幾分檢測運氣的失落或驚喜。

吃粽子一把小剪刀是必不可少的,專門用來剪斷捆紮粽子的繩結———多少年後我才詩化地聯想到,這不失為心靈的節日的剪彩。也直到今天我才意識到那時候的富有———那份單純的快樂、簡易的幸福感是不可複得了。

今天參加一個宴會,奉送的小吃中包括一隻粽子,擱在白瓷盤裏,煞是好看。我解開吃下後忽然發現了什麼,頓時有點倒胃口:這棕子居然是用白色細塑料繩捆紮的(是我們日常捆書或箱包常用的)。我的味覺裏頓時充滿了塑料的味道、工業社會的氣息。你能說這根細塑料繩不是大煞風景嗎?後來留心觀察,發覺商店裏出售的粽子也都是這樣。

對塑料繩捆紮的粽子,我拒絕食用。也許我是過於敏感了(並不見得真有一股怪味,這隻是某種心理作用),或過於挑剔了(現在到哪裏去找那種土裏土氣的油麻線呢),但我不願敗壞對粽子的印象那簡直堪稱平民塑造的經典。或者說得更誇張點,縱然時代變遷,我力圖維護粽子的傳統與尊嚴。這是一個不容原諒的敗筆:被濫用的塑料繩與鄉野氣十足的葦葉是不諧調的,正如在電腦上寫詩,我也同樣地感到別扭。

茶道

喝茶是一門學問。所以日本有了茶道。據說茶葉和佛教一樣,是由中國傳往島國的,日本人把兩者包容了,在喝茶的禮儀中也講究禪境與悟性,沏一道茶時的思辨或修養不亞於吾鄉人操持滿漢全席般隆重。現在,是中國人顛倒過來要向日本人打聽及學習茶道了。茶道仿佛也像原裝鬆下電器似的,成為舶來品,真是怪哉!關於茶道,周作人如此解釋:“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話來說,可以稱作‘忙裏偷閑、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的現世享受一點美與和諧。在刹那間體會永久,是日本之‘象征的文化’裏的一種代表藝術。”世界是不完善的,人終須憑借某些手段獲得完美的錯覺,茶道恰是手段之一。

周作人把茶道講授得很清白,但他本身是曆史上較複雜的人物。他解放前在北平八道灣有一套書房,原名苦雨齋,後改為苦茶庵了。究竟為何易名,他深緘其口,諱莫如深。或許表明雨是天降的,而茶是人為的———天意與人事的變更?據說室內掛有“且到寒齋吃苦茶”的條幅,刻意追求一份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境界。

半個世紀過去了,坐落於老城拆遷區的所謂苦茶庵該已淪為一片廢墟了吧?我總聽見歲月的影壁後麵傳來一個老人沙啞的嗓音:“喝茶當於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喝茶之後,再去繼續修各人的勝業,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但偶然的片刻遊乃斷不可少。”看來,茶道並非教誨人們飲水思源,或一勞永逸地坐忘塵世,不過給人們追名逐利之餘提供一番小憩罷了。

十年以前,百姓中知道周作人的,比知道魯迅的少得多。同樣,周作人的苦茶庵,怕隻在知識階層有所流傳,而說起老舍的茶館,國人幾乎無不知曉。那已是一座超現實的茶館,雲集舊時代的三教九流,有提籠遛鳥的遺老遺少,也有說書的江湖藝人、賣唱的天涯歌女乃至歇腳打尖的人力車夫……紙上的茶館,因網羅了栩栩如生的眾生相而風吹不倒。苦茶庵是個人主義的,而老舍筆下平民化的北京茶館則棄雅就俗,返璞歸真。老舍使北京的茶館出名了。老舍也成了老舍。

茶道簡直在把喝茶神化為一門學問、一種修行。但如果喝茶等於是在做學問,那是否太嚴重了?喝茶能體現一份平常心,就足夠了。茶葉的好壞、貴賤是次要的。茶具的精雕細琢更是遠離主題。關鍵在於心態,心態的平衡托舉著你,在低穀徘徊,或從高枝上墜落。《茶經》裏無不注明要用上好的泉水,井水則次之,甚至有承接新降的雨水或收集芭蕉葉上的露水以代替甘泉的,這實際上都是形式。形式主義的茶館是做作的、愚昧的。沏茶最重要的是自我的感覺。不在乎水質,不在乎火溫———用感覺沏茶葉,生活中的陰影望風披靡。

除了心態,就是環境,在寺廟裏喝茶,在離塵世最遠的地方喝茶,那種體會是無法言喻的。我在南京的雞鳴寺喝過一回龍井,坐在半山腰的亭子裏。我嘬起嘴唇吹拂著漂在杯盞裏的葉梗,陡然察覺風正以同樣的姿態從遠處吹拂著我,使我靈魂舒展如新。風的呼吸,我的呼吸,是一致的。我去雞鳴寺,沒有燒香,卻專門去喝茶———同樣不虛此行。

北京的小吃

對於北京的傳統小吃,文人自有不同的態度。譬如梁實秋與周作人,就各持褒獎與貶斥之一端。周作人處世為文都以超脫與寬容自命,偏偏對北京的茶食倍加挑剔(幾近於吹毛求疵):“北京建都已有五百餘年之久,論理於衣食住方麵應有多少精微的造就,但實際似乎並不如此,即以茶食而論,就不曾知道什麼特殊的東西”,並且絲毫不對這座名城掩飾自己的遺憾,“總覺得住在古老的京城裏吃不到包涵曆史的精煉的或頹廢的點心是一個很大的缺陷。”

我們隻能猜測,他對飲食的要求太苛刻了———已上升到曆史與文化的高度,世俗生活中又有什麼事物能經得起如此的考驗呢?粱實秋則與之相反,對北京的小吃是大加讚美的———甚至連小販的吆喝聲在他聽來也抑揚頓挫、變化多端,類似於京劇情趣盎然的唱腔。他還專門寫過一篇《北平的零食小販》,完全憑借記憶羅列了數十年前北京城裏的風味小吃:灌腸、羊頭肉、老豆腐、燙麵餃、豌豆黃、熱芸豆、艾窩窩、兒糕、豆渣糕、杏仁茶……我邊讀邊數,計有數十種之多。

但他仍然強調:“以上約略舉說,隻就記憶所及,掛漏必多。”這篇文章本身就是一首聲情並茂的讚美詩———或理解為對北京傳統小吃執拗的敬禮,簡直不像出自一位大學者之手。他回憶遙遠的零食時肯定懷著一顆頑固的童心。

我很納悶:都是一代文豪,對待同一事物的看法,為什麼卻有天壤之別?聯係到他們各自的身世,才得出答案。周作人是從風物世情皆滋潤雅致的江浙魚米之鄉遠道而來,即使是評判京華的小吃,也無法調整其外鄉人的視角———自然是挑剔的食客。

南北風味本身即不可調和,何況淡淡的鄉愁又不時觸動他對異鄉食物的偏見或不相適應,在飲食習慣上也就很難移情別戀、入鄉隨俗。“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已是他內心固執的信條,所以才有了這樣的結果:“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對故鄉的偏愛至少是一半的原因———否則不足以對京都的事物有如此抵觸的情緒。他在《故鄉的野菜》一文中也流露過:“日前我的妻往西單市場買菜回來,說起有薺菜在那裏賣著,我便想起浙東的事來。薺菜是浙東人春天常吃的野菜……”在別的城市裏與家鄉的特色(哪怕是野菜)陌路相逢,也會滋生出類似於他鄉遇故知的驚喜抑或惆悵。

人類的心情是五味俱全的。

至於梁實秋,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推薦舊北京城裏沿街販賣的各色零食時自然如數家珍———那裏麵維係過多少兒時天真的快樂,已成為記憶中最久遠的財富。況且他寫《北平的零食小販》時已是暮年,又遠在千裏之外的台灣,哪怕是最粗糙的往事,也會被歲月消磨得光滑可鑒———更別提是故鄉口味獨特、堪稱傳統的美食了。

可以說是故鄉的美食促成了他這篇美文。他談論北京的零食自始至終都洋溢著主人的自豪,對故鄉特有的食物如此(譬如他強調“麵茶在別處沒見過”,或“北平的酪是一項特產”),對各地俱有的也如此———他會進而辨別各自滋味的高下,譬如“北平的豆腐,異鄉川湘的豆花,是哆哩哆嗦的軟嫩豆腐,上麵澆一勺鹵,再加蒜泥”,以及“北平油鬼,不叫油條,因為根本不作長條狀……離開北平的人沒有不想念那種油鬼的。

外省的油條,虛泡囊腫,不夠味,要求炸焦一點也不行”。“北平酸梅湯之所以特別好,是因為使用冰糖,並加玫瑰木樨桂花之類”,甚至杏仁茶也是“北平的好,因為杏仁出在北方”。至於沿街兜售的切成薄片的紅綠水蘿卜,“對於北方煨在火爐旁邊的人特別有沁人脾胃之效”,梁實秋特意用了八個字來形容:“這等蘿卜,別處沒有。”

這很明顯有一種愛屋及烏的情緒了———思鄉而兼及於故鄉的一切。在他那篇美文中,我不知道北京的美食是否是他不吝筆墨美化的結果———但僅僅作為讀者,我已油然有向往之情。通過他的介紹,我真希望能身臨其境地與北京的各色零食一一相識。

後來我也遵循周作人的路線,由南方移居北京。東華門、隆福寺等幾處專門為外地遊客推銷特色小吃的地點,我都曾徒步勘探,街兩邊炊煙嫋嫋的大排檔,確實令人步步回頭。對照梁實秋的《北平的零食小販),有些小吃終於一識廬山真麵目———並無悔意,難怪老先生描述得美不勝收呢。但也有少數,怎麼也找不見,譬如所謂的兒糕之類,不會已失傳了吧?我隻能永遠靠想象去體會了,體會其被文字渲染的風采。

梁實秋本人也承認:“數十年來,北平也正在變動,有些小販由式微而沒落,也有些新的應運而生,比我長一輩的人所見所聞可能比我要豐富些,比我年輕的人可能遇到一些較新鮮而失去北平特色的事物……這些小販,還能保存一二與否,恐怕在不可知之數了。但願我的回憶不是永遠的成為回憶!”對於那些確實消失的小吃,應該感謝文人忠實的記載。文字畢竟比記憶要長壽與持久———否則我輩如何知曉它們曾存在過呢,並且撫慰過一代人的憶念?

跟周作人不同,我對北京的大多數小吃都能接受,且很欣賞。有些還令我念念不忘———譬如梁實秋沒提及的炒肝,係用切碎的肝尖、豬腸等加芡粉、蒜瓣等大鍋熬煮,輕啜一口,鮮美無比———但必須是老字號店鋪裏製作的。有時兩家毗鄰的店麵裏賣的炒肝,其口感卻大相徑庭———如果失望的話,隻證明你邁錯門檻了。

按照當地老人的引薦,我常去前門附近的一家品嚐(風傳那是北京第一),顧客盈門,沒有空餘的座位,許多人都站著吃———一手托碗,邊轉悠著碗沿,邊嘬起嘴唇使勁地吸溜著。據說這才是行家的正宗吃法:不用筷子與調匙,全靠口吸,轉動碗沿是為挑冷卻的下口,像喝燙粥似的———吃炒肝真正是“君子動口”。

滿屋都是嘴唇吸溜的聲音。事後我常尋思:為什麼不用方便筷呢———那多方便呀,難道一用筷子,炒肝的味道會變嗎?難道我覺得的方便恰恰是老顧客們所認為的麻煩?但一走進那種氛圍,我便不得不下意識地模仿周圍人的動作,否則會鬧笑話的。我隻能把它認定為老北京的傳統———沒準那裏麵還埋藏著什麼不便與外人道的典故呢。北京的炒肝,令我讚不絕口。

豆汁被老北京誇耀為好東西,係用發酵的綠豆湯熬煮的既酸又帶黴味的稠粘的熱湯,常喝的人像上癮似的,對此孜孜不倦。豆汁在北京本地小吃中最有代表性,在清朝與民國年間極流行。隻可惜我總不習慣。雖多次嚐試,那怪異的口味最終使我望而卻步。它成為北京小吃中我惟一不能接受的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