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夏天,梧桐樹都熱得直吐汗浸浸的舌頭。校門口賣冷飲的攤點,應運而生。老太太坐在樹蔭下守著一隻刷過白漆、覆蓋棉被的大木箱,手持小木板在箱蓋上脆脆生地敲擊著:“冰棒馬頭牌!馬頭牌冰棒!”據說這種吆喝如同《紅燈記)裏“磨剪子口來鏘菜刀”的接頭暗號,解放前就流行了。赤豆冰棒和桔汁冰棒,四分錢一根。奶油冰棒則五分錢。我們手持冰棒慢吞吞地吮著,盡量延續它溶化的速度———悶熱的夏天,如果有一根永遠含不化的冰棒該多好。那時候喝一回汽水是很貴族的,三毛錢一瓶的桔子汽水,對於懷揣叮響的硬幣的學童來說,無異於今天的人頭馬洋酒。
喝一回汽水,誇張地打著嗝,揉著小肚皮從夥伴們中間穿過,是很值得炫耀的。早期的冰淇淋裝在護膚霜盒大小的圓紙筒裏,用小木片勺刮著吃,我們輕易不敢問津。而傾向於更平民化的奶油冰磚,簡易的紙包裝,形同香煙盒大小,一毛錢一塊。今天的孩子們恐怕已不識冰棒、冰磚為何物———它已從市麵上絕跡,而冰淇淋的花樣則翻新為百十種之多。
長幹橋頭有兩位安徽口音的壯年男子,守著一板車紫紅的甘蔗和一架生鐵鍛製的壓榨機,榨汁後論杯賣。我們擠進人圈裏看熱鬧,看一段段甘蔗被填進去,又鋼水般燦爛地從爐膛裏湧出,遍地都是發白的幹燥的渣滓。
橋的另一頭有浙江來的農民炸炒米(外省叫爆米花),把生米(或黃豆、玉米)摻一匙糖精密封進帶手輪的圓柱形黑鐵罐裏,在帶手工抽風機的爐火上反複轉動、加溫,待罐內氣壓增強到一定程度再撬開鐵蓋———每逢此時圍觀的孩子紛紛用雙手捂住耳朵,聽“轟”地爆炸聲,白花花的膨化的炒米傾瀉在預備好的大竹筐裏。甘蔗壓榨機和炸炒米的火罐,是深入我童年記憶的兩部機器。我的鐵與火的原始記憶。我曾經像印第安人圍觀美國西部試運行的小火車一樣,訝異地關注著它們。
走街串巷的收破爛的貨郎,很聰明,他們兼賣麥芽糖,糖筐在扁擔的另一頭挑著。聽到手搖的銅鈴聲,孩子們會從家的各個角落搜羅一些牙膏錫皮、罐頭瓶子甚至廢銅絲之類,換糖吃。戴草帽的貨郎漫不經心瞥一眼我們雙手呈上的舊物,用眼神掂量和估價後,也不說話,極吝嗇地用小錘和鐵片從大如鍋蓋的金黃麥芽糖邊緣啪一聲敲擊窄窄的一條,對我們不滿地噘起的小嘴視而不見。他就這樣把我們幼小的心給傷害了。
童年的饞,像一條抽絲剝繭的惡作劇的蟲,仿佛至今仍縈回在我唇邊。童年的零食,曾喚起孩子們巨大熱情的零食,卻都已遙遠了。那種熱情也遙遠了。小學畢業,父親出差從北京回來,捎給我一塊鉛筆盒大小的進口巧克力。
剝開耀眼的錫箔(那簡直是金屬般的輕音樂),我在這陌生的食品上留下牙印,溶化了的巧克力如同電流穿過我的口腔,我快樂得都要暈眩了,在幸福的陽光下眯縫起眼睛。這是一種我從來不曾想象的滋味,在我的世界之外存在著。充滿浪漫色彩的巧克力,構成一個孩子的天堂。從麥芽糖到巧克力,一個時代的孩子們赤腳走完了童年貧窮的道路。隨著第一塊巧克力的出現,我的童年也就結束了。未來的孩子們的童年,是用巧克力鋪墊的。
荔枝
水果本是俗物,滿足飲食男女茶餘飯後的口腹之欲。但水果兼具內容與形式之美,置於晶瑩剔透的果盤上,珠圓玉潤———畫家常以之為寫生的靜物。在文人筆下,應運而生的水果也是頗有靈氣的。“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延續到《西遊記》的傳說中,桃,乃成為這座魔幻殿堂香案上人情味頗濃的供品。天堂有蟠桃會,人間有花果山,難怪美猴王在取經途中每遇窮山惡水,便極想家,極懷念那段瓜甜果熟、不羨鴛鴦不慕仙的早年生活,他簡直像位拄鋤回望的果農般自言自語:歸去來兮田園將蕪!
葡萄,令我想起春風不度玉門關,想起醉臥沙場而不惜詒笑大方的白發將士,僅僅因為它在一句千秋斟酌的邊塞詩中回光返照:“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一部《三國》,至少誕生了兩處與梅有關的典故:望梅止渴是急行軍中青嫩欲滴又遙不可及的誘惑,精神勝利法,當然優越於葡萄與狐狸的失敗者哲學;而青梅煮酒,伴隨一句“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的畫外音,泄露出兩虎相爭的凜凜威風……
紅了枇粑,綠了芭蕉。梨花一枝春帶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這一切,若與荔枝相比,頓時黯然失色。荔枝最初出現在楊貴妃的風流故事中,因了絕代佳人的青睞而身價百倍。荔枝,三千寵愛集一身。
我去西安,首先叩訪位於臨潼縣城南的華清池。站在驪山北麓舊朝代遺留下來的雕欄玉砌間,仿佛目睹一幢燈火通明的空中樓閣的廢墟,我油然湧起一股看舊書落淚、替古人擔憂的情懷:江山,在哪裏呢?美人,在哪裏呢?倒是鄰街一家高檔果品店裏攤放的荔枝(肯定由飛機從南國長途運輸來的),使我盲目地相信長恨歌中的千金一笑栩栩如生。舊物尚存,美人青春的寵物在以頑強的生命力代代相傳,昔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而她自身,卻在霓裳羽衣曲的破綻百出中香銷玉殞。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新唐書》記載:“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騎傳送,走千裏,味不變,正至京師。”據考察楊玉環偏愛的荔枝主要產於今廣東一帶,是作為南海貢品進獻宮中。當時四川等地也產荔枝,因水土原因,口味稍劣。唐玄宗為討愛妃歡心,不惜舍近求遠,命驛使沿途換乘、快馬加鞭以搶運這人間珍品。
這在李肇《唐國史補》中有證明:“楊貴妃生於蜀,好食荔枝。南海所產,尤勝蜀者,故每歲飛馳以進,然方暑而熟,經宿則敗,後人皆不知之。”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而出了位貪戀荔枝的貴婦,民間不知要累垮多少匹千裏馬,不知要傷多少位伯樂的心。唐朝仕女以胖為美,臃容華貴的楊玉環也體態豐滿,想與不甘舍棄口福有關?多少年後人們還是會豔羨唐玄宗與楊貴妃在長生殿上歌舞升平、美酒佳肴的神仙生涯———對人間盛宴的世俗向往,多多少少將衝淡對這位不愛江山愛美人的風流皇帝的責難。
樂史《楊太真外傳》描述的良宵美景恍若昨日:“(天寶)十四載六月一日,上幸化清宮,乃貴妃生日,上命小部音聲,於長生殿奏新曲,未有名,會南海進荔枝,因以曲名《荔枝香》。”琴棋書畫詩酒花,荔枝,貴婦人的寵物———它和王母娘娘的蟠桃一樣,曾經令塵囂中苦苦為稻糧謀的凡夫俗子無不仰視。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荔枝,水果中古老的貴族。
晚唐杜牧遊華清宮,蘸著溫泉水寫下絕句一首:“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我站在杜牧當年立足的那方寸之地,仿佛目擊到千裏走單騎的宮廷使者風馳電掣地在華夏大地上日夜兼程,並且聽見驚心動魄的響鞭———可惜這不是絕代英雄鐵蹄突出逐鹿問鼎,那每遇見驛站便換一匹快馬的信使肩頭不過馱著一囊溫柔的水果。
勁風獵獵的古希臘時期誕生過馬拉鬆之役,那大步流星送“雞毛信”的使者的匆促足音至今仍在人類曆史的走廊回蕩;而中國唐朝那場最原始的接力長跑,不過作為添加進溫柔富貴鄉的一劑笑料———兩種時空的對比使我掩卷長歎。馬拉鬆是人類曆史中勇敢與勝利的象征,花鈿委地的馬嵬坡,卻構成美的誤區與溫柔的敗局。漁陽鼙鼓卷土而來的戰爭,並不是由荔枝引起———正如那鶯歌燕舞所啄食的荔枝,也無法粉飾太平。荔枝曾經作為一種不祥之兆,在一位遇難的美人一生中投下陰影,同時給一個王朝的命運畫上警醒的問號。
荔枝除了與美人有關,在我印象中,還曾與另一位著名的文人結下不解之緣。我讀書時,七十年代,全國統一的中學語文課本必選楊朔的《荔枝蜜》,對於這篇頌揚蜜蜂精神的流行散文,我已無法背誦了,但原文中引用蘇東坡的兩句詩,卻斧鑿刀刻般記憶猶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我一直琢磨不透,一位在中國文化史上留下過“大江東去”四字草書的豪放派詩人,放舟江湖,偶然係纜南國,為何不再陶醉於亂石穿空、驚濤拍岸,不再老夫聊發少年狂,反倒看破紅塵、收斂了英雄豪情,對掌心一捧吹彈得破的小小荔枝情有獨鍾。莫非入鄉隨俗,大名鼎鼎的蘇學士也難免像任何一飽口福的美食家般對這南方的土特產津津樂道;在人間美味不容拒絕的誘惑麵前,相見恨晚,甚至不惜以餘生孤注一擲?
直到我有緣坐飛機自北京遠赴雷州半島,一日千裏,終於解釋了九百年前蘇東坡的“荔枝情結”。南國不僅盛產以相思為筆名的紅豆、作為憐愛的信物的蓮子,也是流芳百世的荔枝的故鄉。至於雷州,蘇東坡當年路過時寫《伏波廟記》誌之:“自漢末至五代,中原避亂之人多家在此。”而到了唐宋之世,貶官逐客又相繼而來———蘇東坡本人就是一例。
究其原因,莫過於此地僻處海角天涯,人目為蠻煙瘴雨之鄉,交通閉塞,插翅難飛———這自然成為龍顏大怒的朝廷囚禁、懲治異端勢力的天然勞改農場。但我們一旦了解這些被國家機器唾棄的蓬頭垢麵的犯人中有誰時,不禁會震驚於以明鏡高懸自許的朝廷的有眼無珠。海康縣(今雷州市)城西,有一座創建於宋度宗鹹淳十年的十賢祠,紀念自真宗乾興元年宰相寇準被貶為雷州司戶參軍後,紹聖至紹興七十年間,謫居雷州或發配途中路過此地的蘇軾蘇轍兄弟、秦觀、李綱、趙鼎等,共十位愛國學者、詩人、高級官員。雷州半島的不毛之地,曾經是忠臣的露天牢房———這本身就是具有諷刺意味的天大笑話。
那麼豺狼當道、陰影幢幢的朝廷,肯定已成為貪官汙吏的樂園、奸臣的天堂。但為示“敬賢如師,疾惡如仇”平地而起的十賢祠,畢竟標誌著一件沉重的喜事,修正曆史,歸還曆史以清白,有時比信手塗抹曆史需要更大的勇氣。遠在吉水的文天祥聞訊後心花怒放地作《雷州十賢堂記》以祝賀。
淒風苦雨的雷州半島,曾經給一批又一批落難英雄提供了棲身安命的一席之地。報國無門,拔劍四顧心茫然。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想象著他們一腔熱血卻被山高月小、風險浪惡所軟禁,我眼前浮現出一張張或冤屈或憤怒、或落寞或淒涼的憔悴麵孔,浮現出一個民族曆史令人心痛的苦笑。幸好這裏還有荔枝!
當這些饑渴疲憊的中原流放者被整個世界斥之門外,版圖最邊緣地帶的荔枝,卻作為本地最熱情的主人迎接著他們,秀色可餐,撫慰失意者深深為世態炎涼所刺痛的傷口。在北方,荔枝一向作為帝王與貴妃獨享的貢品,在其故鄉卻洗盡鉛華,以平民化的身份親近這些眾叛親離的放逐者———這已是他們所能消受的惟一公正待遇。八千裏路雲和月,是在恥辱與行人的厭棄中度過的,隻有最終宿營地的荔枝不曾拒絕他們,隻有天外來音般鮮美清越的荔枝帶給他們負重的心以短暫的滿足。
蘇東坡是宋哲宗紹聖四年(一九七年)夏末,自惠州遠貶海南,路過雷州的。他與弟蘇轍同寓海康城西的羅湖上,日夜泛舟,在詩酒唱酬中淡忘背井離鄉、夢折路斷的隱痛。當地土著乃將羅湖易名為西湖,並模仿著修築了蘇堤與白堤。說來也怪,羅湖與杭州的西湖不無神似,清朝的海康縣令還曾刻詩“萬裏宦遊來海國,一般鄉景似杭州”,遙寄給本鄉本土多少代以前一位光榮的客人。可見這塊貧瘠的土地對那些被放逐的賢良倒流露出豐富的感情,它像掏出自己的心一樣捧出一方與江南近似的水域,捧出一輪精心研磨的明鏡,肝膽相照,以希望蘇東坡那高貴的靈魂能時常輕車熟路地漫步其間,在恍若故鄉的景物中忘卻淪落天涯的悲哀沉痛。
這就是荔枝的故鄉,這就是貢獻荔枝也貢獻良心的地方,難怪蘇東坡要“不辭長做嶺南人”呢,這裏沒有銅臭、狡詐、嫉恨,沒有陰謀也沒有勢利的眼光。我無法考證蘇東坡“日啖荔枝三百顆”這首詩,是否在雷州寫下的———作為對其傾囊相許的感激與回報?但蘇東坡在雷州,肯定接受過荔枝的款待。
雷州的荔枝美名遠揚。我簡直能目睹到卸除功名,兩袖清風的東坡老人,舉重若輕地伸出消瘦的手指———不是攥取名利場上眾生爭搶的骰子,也不是遁入空門去數誦萬念俱灰的佛珠,而僅僅是伸向粗瓷果盤裏堆積如山的荔枝(可能是不識字的房東新從後山上摘下的),計算這一天功課中進食的數量:一顆,兩顆……三百顆!
這簡直是足以震撼中國文化史的一個返璞歸真的手勢,一門詩化的數學:一位白發如霜、久被功名利祿困擾的偉大文豪,在與荔枝的對話中恢複了纖塵不染的童心,而發現了世界上最重要的是美,而執著於生命中最樸素、最原始的美感!他對雷鳴閃電置若罔聞,對浮名虛譽如風吹過耳,對珠光寶氣熟視無睹———他與整個世界中斷了聯絡,卻偏偏與審美空間懸掛的碩果累累達成了交流,息息相通。
也就是說,在真理的天平上,僅僅三百顆荔枝、三百顆玲瓏剔透的袖珍砝碼,就使另一側的汗牛充棟、萬貫家財、千秋功過———失去了重量!這是怎樣一種傾斜的悲愴,這,又是怎樣一種固執且堅定的驕傲。
我在雷州吃荔枝的時候,唇齒生香,美不勝收。但仔細一回味,多多少少咀嚼出芳醇之外隱晦的一縷苦澀。那是文化的苦澀,泱泱五千年曆史的苦澀。我是個文人。我寫作的時候,我往方格稿紙裏填詞的時候,眼前揮撣不開蘇東坡與荔枝的前世之緣,揮撣不開富於透明度的一張理想主義蛛網。一顆,兩顆……三百顆!
我逐漸感受到陳列在詩人唇邊、象征著無價之美的那枚荔枝,重若泰山;詩人從紅塵滾滾中僅僅擷取、掂量一枚極致之美的結晶的動作與膂力,重若泰山。我反芻並開始理解蘇東坡晚年的荔枝情結。恨不得把他體會過的三百顆荔枝的果核全部搜集過來,作為古老的種籽,培植在純潔的方格稿紙裏,我要求自己在文學與藝術麵前,在美麵前,保持童心,保持純粹、善良,專一,以及狂熱得近乎饑餓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