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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北京的茶館

京劇是國粹,茶文化同樣也是國粹。老北京的茶館,是一種市民氣息很濃的茶文化———跟文人雅士的茶道稍有區別。茶道,說起來太高深了,仿佛不食人間煙火,清心寡欲方能得其道。明明是喝茶,偏偏雅稱為“品茶”,似乎在品嚐人生的滋味。這種超凡脫俗的境界是老百姓可望而不可及的。老北京的茶館則反其道而行之,不僅不是清淨之地,常常是喧嘩且熱鬧的。這跟北京人的性格有關:他們怕冷清,愛交流,尤喜紮堆兒聊天(或叫侃大山)……茶館便提供了這樣一塊談天說地、呼朋喚友的社交場所。

在清末民初,北京的茶館遍及街頭巷尾。而同時,在法國巴黎,流行的則是咖啡館———藝術家們甚至在咖啡館裏舉辦畫展、沙龍。可見不管哪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休閑方式。老舍是最關注茶館的,因為茶館裏聚集的都是他感興趣的人———不僅對他們的話題感興趣,更對他們的命運感興趣。他寫過一部叫《茶館》的話劇。直到今天(半個世紀以後),“人藝”還經常重演這部經典———據說演員已換到第五撥了。隻是看《茶館》的人(包括演《茶館》的人),都是未曾身臨其境泡過茶館的人,想象不出茶館昔日的輝煌。他們對於《茶館》很熟悉(甚至背得出人物表),對於真正的茶館又很陌生。現代青年,更偏愛去三裏屯泡酒吧,更癡迷於歐風美雨。

老舍的《茶館》,是在為那個時代的北京立傳啊,為那個時代的北京人樹碑啊。為感謝他的一片苦心,前門一帶特意開了家老舍茶館,模仿舊時代的風格———偶爾還會有一段京劇演唱之類的節目。慕名而來的顧客,不知究竟為了喝茶呢,還是為了懷念老舍———那已不存在的主人?我是把它當作北京城裏的老舍紀念館———隻不過選擇了另一種形式罷了。點一壺茶,相當於買一張門票了,我便跨進了時光的隧道。我便看見了老舍的影子。老舍茶館裏的茶,比酒還要醉人,五味俱全。這是幾十年的光陰浸泡的———老舍已經殉難38年了。但隻要茶館還在開辦、還有人光顧,便證明老舍仍然活著,仍然活在北京城的記憶裏。一位永遠活著的死者。

前門的大碗茶鼎鼎有名。駱駝祥子喝的就是這種茶。用碗而非用杯喝茶,也算老北京百姓生活的一大特色。大碗茶,何其慷慨、豁達、樸素的名稱。我剛移居北京時,大碗茶隻賣三毛錢一碗(而一瓶二鍋頭也隻賣兩塊錢),如今都已經漲價了吧。

清末的茶館,種類頗多。最高檔的是清茶館,早晨供紈絝子弟遛鳥後休憩(棚頂有掛鳥籠的位置),中午供商販們談生意。還有書茶館(有說評書、唱鼓詞的藝人演唱助興),棋茶館(茶桌上畫有棋盤,供顧客對弈),酒茶館(兼而售酒)等等。總之三教九流皆尋找到符合自己趣味的樂園。《“批判”北京人》一書分析:“茶館在更空的意義上,已經從凡夫俗子、商賈富人的娛樂場所變成了處於困境、陷於迷惑的人的人生避難所。大多數人,從茶館中感覺的是一種極實際而精神性的享樂。

說它‘實際’是因為不耽於幻想,將享樂落到了實處,這實處便是清茶與點心;而說它‘精神性’,是因為不溺於現實,將享樂遠離大吃大喝,偏重於和諧寧靜,自在自得的氣度與風範。這裏麵包含著普通人在物質條件製約中的生活設計以至創造,是有限物質憑借下的有限滿足。它是以承認現實條件對於人的製約為前提的對快感的尋求與獲得,是一種藝術的生活方式或休閑手段。

在這種休閑方式中,北京人也為他們個性的被壓抑、個體需求的被漠視,找到了有限的滿足。”老北京人借助一杯清茶,憐惜著自己的影子。在茶館的熱鬧氣氛裏,他們忘卻了孤獨。在泡茶館的輕鬆感覺中,他們獲得了瞬間的自由。在這遠離瑣事與俗務的時刻,他們是屬於自己的,他們真正成為自己的主人。

潘治武寫過一篇《舊京茶館麵麵觀》:“老北京的茶館遍布於全市各個角落,無論是前門、鼓樓、四牌樓、單牌樓等通衢大道旁,還是多如牛毛的偏僻小巷中,茶館如星羅棋布。正像老舍先生筆下的《茶館》一樣,民國以來社會的動蕩、百業蕭條,本小利微的茶館更難以維持,至解放前夕,北京隻剩下屈指可數的幾家了。”茶館衰落,有政治、經濟的原因,也是一種令人琢磨的文化現象。時代變了,閑人少了。即使有閑時,恐怕也沒有閑心了。或者說。“閑”已不再是值得炫耀並令人羨慕的人生理想了。

三十年代,中山公園的茶座極有名———相當於今天的三裏屯酒吧一條街吧。共有五、六處之多,最熱鬧的是春明館、長美軒、柏斯馨。許多老人至今仍記得它們的名稱。茶館逐漸演變成茶座,而且轉移進公園裏(帝製的時代,這些公園都是皇家禁地),可見北京人越來越講究周邊環境了,講究背景了。

坐在曾經為皇帝一人所壟斷的壇廟社苑裏自由自在地喝茶,感覺良好。難怪謝興堯說:“凡是到過北平的人,哪個不深刻地懷念中山公園的茶館呢?尤其久住北平的,差不多都以公園的茶座作他們業餘的休憩之所或公共的樂園。有許多曾經周遊過世界的中外朋友對我說: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北平,北平頂好的地方是公園。公園中最舒適的是茶座。我個人覺得這種話一點也不過分,一點也不荒誕。因為那地方有清新而和暖的空氣,有精致而典雅的景物,有美麗而古樸的建築,有極摩登與極舊式的各色人等,然而這些還不過是它客觀的條件。

至於它主觀具備的條件,也可說是它‘本位的美’,有非別的地方所能趕上的,則是它物質上有四時應節的奇花異木,有幾千年幾百年的大柏樹,每個茶座,除了‘茶好’之外,並有它特別出名的點心。而精神方麵,使人一到這裏,因自然景色非常秀麗和平,可以把一切煩悶的思慮洗滌幹淨,把一切悲哀的事情暫時忘掉,此時此地,在一張木桌,一隻藤椅,一壺香茶上麵,似乎得到了極大的安慰。”

至於公園裏的茶座,究竟是茶館的退化呢,還是一種進步?在客觀環境以及飲者的心態方麵,茶座肯定比茶館更具開放性,也更能加強天、地、人之間的溝通與交流。

茶館自然不是北京的專利。四川、雲南等地的茶館,不見得比北京遜色。但南方與北方的茶館文化,多多少少還是有點區別。北京的茶館,是天子腳下的北京人生活習慣與思維方式的反映。北京的茶館之所以名揚天下,一方麵有老舍的關係(他替北京茶館做了活廣告),另一方麵,它本身就是一部活話劇,它的興衰、它的客人們的命運,最能體現時代變遷的影子。在全中國,似乎沒有誰比北京人更幽默、健談、貪玩、閑散以及關心時政了,所以北京人泡茶時的話題,應該算最豐富且有趣的了。

茶館也是他們渲泄才華(哪怕是口才)的地方。至於喝茶這一行為本身,反而是次要的了。老北京的市民,一般都酷愛茉莉花茶,四季飲皆。這就很使精於茶藝的南方人鄙夷,南方人覺得綠茶才是正宗,所謂的花茶,要麼因為這茶葉不新鮮(加茉莉花瓣烘烤後既能掩蓋異味,又便於儲存),要麼是嗜好者並非內行:重視花香卻忽略了茶葉本身的清香。北京的茶館,確實遠離那神聖的茶道,北京人也不相信品茗就能羽化登仙。但這恰好證明了北京人喝茶的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人來客往的茶館是個大舞台,泡茶館是為了看戲、聽戲甚而至於演戲的。每個人都是其中的一個角色。茶館是社會的縮影。

南京的茶社

在北京,洋味十足的三裏屯酒吧使象征著一個舊時代的老舍茶館相形見拙。而在我的故鄉南京,卻很難見到酒吧的蹤影,茶館的生意依然紅火。可見南京是一座很傳統的城市。

這恐怕跟南京人的性格有關。就像我的舅舅來北京旅遊,有一天晚飯時突然要我下一碗麵條給他吃。因為事先沒預備,我有點為難:“麵條有什麼好吃的?”他猶豫再三還是說了:“今天是我生日。”我趕緊要去樓下的超市買一個蛋糕,被他勸阻了:“中國人過生日,還是吃麵條合適。”他發現冰箱裏有幾袋康師傅,就說:“用這個代替也可以。”那天晚上,舅舅象征性地用方便麵度過了自己的生日。一袋康師傅,成了他的長壽麵。他覺得還是插滿蠟燭的比奶油蛋糕更像一種儀式。我舅舅是很典型的南京人。

我有許多老鄉自南京來,都要慕名去三裏屯酒吧一條街逛逛,結果卻總是失望:“多擠呀,多鬧呀,怎麼也不如泡茶館舒服!”他們最煩的是有搖滾樂隊伴奏的那種,從對茶館與酒吧的好惡,也體現了兩座城市的區別,南京是“偏安”的,古典的,無法像北京那樣成為中西合璧的現代化國際大都會。在南京,即使新人類也習慣在茶館裏揮霍青春。在南京的茶館裏,有著很多的青年男女,雖然一身名牌,卻心平氣和地打撲克、下象棋,約會抑或談生意。他們怎麼一點也不浮躁?莫非這就是茶葉與酒精所造成的不同的影響?我經常想,如果請我那些習慣了泡酒吧的北京朋友,來南方的茶館看一看,看一看自己的同齡人,他們肯定會吃驚的。說不定他們在大搖其頭之後還會寫幾篇憤慨的“酷評”。

有什麼辦法呢?南方似乎天生就不出產“憤青”,就不追求先鋒或另類。在這座所謂“茶傭酒保皆有六朝煙水氣”的城市裏,呆的久了,再頑固的心靈也會被一壺又一壺的熱茶給泡軟的。該怎麼形容堅守在傳統的茶館裏的南京人呢:很乖、很本分、很老實、很溫和或很細膩……這似乎已成了他們的遺傳基因。

其實這也是挺讓人羨慕的地方。我在北京,感受了喧囂與繁華之後,反而經常做這樣的夢:回到槳聲燈影的秦淮河畔,坐在夫子廟的茶樓上,就著煮幹絲與酥油燒餅,品嚐新摘下的雨花茶———在沁人心脾的清香中,不僅忘卻了自我,而且忘卻了世界……浸泡著茶葉的是古老的時間。

恐怕為了與老舍的時代相區別(老舍使茶館也變老了),南京人一般把茶館叫做茶社。對於店主而言,可以淡化點商業性;而對於顧客,聽起來似乎更高雅一些,更有種物以類聚的味道……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是這麼考慮的。

我回故鄉,舊友們邀請我在各種各樣的茶社見麵。他們幾乎都把茶社當作自家的客廳了,早早地到,邊看報紙邊等我,我一進門總能看見一隻熱情揮動的手———南京的茶社麵積比北京的酒吧要大不少,常常分為上下兩層,裝修得很有層次感,給人以庭院深深的感覺。由於各桌的間距較寬,加上顧客說話慢聲細氣(並不是出於禮貌,而是性格使然),各自為政,倒也不互相幹擾。不像北京的酒吧,帶有太濃的大雜院的意境。

南京的茶社,連闊別多年的老友重逢都顯得很斯文,仿佛心境也因環境而變得平和與豁達。很多被省略掉的話語、被克製住的激動,都沉澱在一遍又一遍沏著的茶壺裏,供慢慢地品味———這或許就是人生的滋味。說實話,我還真的挺喜歡這種返璞歸真的感覺。這樣活著不累。茶社,是平息人的焦慮、虛偽,浮躁以及所有誇張的思想的地方。

詩人周俊,在“長三角”市場開有書店,每天上午忙一陣進貨之類業務,下午則把這一切交給夥計了,他獨自溜到上海路的“貓空”———台灣人開的連鎖店。他說,凡是下午有什麼事,到“貓空”找他就可以了。他說泡茶館的時候,會忘掉自己是個生意人,而重新找回詩人的感覺。泡茶館對於他恐怕已相當於精神上的桑拿。在物質的世界裏,茶館成了一個詩人的避難所,他安靜地享受著他的下午茶,他心靈的自助餐。我多次在“貓空”跟周俊聊天,從他身上聞不到一點銅臭味。他喜歡談論的是藝術、詩歌、命運———這些似乎已落伍的話題。但在帶有懷舊意味的茶館裏,這一切卻顯得很合拍。茶館可以模糊理想與現實的疆域。但我必須說明:在南京的茶館裏,周俊這樣的人已算是挺“另類”的。

生意頂好的要算“天水雅集”。別人約我去了幾次,幾乎每次都要坐在門廳的長椅上等座位,眼巴巴地看著裏麵熱烈的場景,直到終於輪到自己,才很慶幸地加入其中。……透過落地玻璃,就像打量水族館裏的熱帶魚。泡茶館的時候,沒準人的靈魂已穿著遊泳衣。排隊喝茶,是否是在南京才能見到的畫麵?那是一種對滋潤的期待。

我最偏愛的還是鼓樓對麵的“天茗茶樓”。它座落在明朝的大鍾亭遺址,有著假山、金魚池與曲徑相映襯的院落。茶樓是仿古建築:刷了紅漆的梁柱、雕花窗戶、木質欄杆呀什麼的。到了吃飯的鍾點,還可以點菜———廚師的手藝也很不錯。在這裏麵呆一整天也不會覺得鬱悶的———尤其是有幾位好友相伴。大鍾亭早已沒有鍾了。可在這兒喝茶,我卻能聽見悠遠的鍾聲———像幾近消失的波紋。莫非是幻聽?

南京的茶館,有著北京已失傳了的閑散與恬淡。南京人與世界接軌的步伐,確實要慢一些、慢一些。這種慢是骨子裏的,很難打破。但如果真的打破了,是否得不償失?有許多與這種慢相伴隨的樂趣,已構成南京人幸福的源泉。所以,堅守在茶館裏的南京人,也同樣很忠實於自己的生物鍾。在這樣一個快節奏的時代,南京人的慢———也是需要很強的抵抗力。不能說這不是一種額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