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3)

揚州的茶社

重遊瘦西湖,發現新開的一家叫揚州慢的茶社,我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仿佛不這樣就對不起這好聽的名字。我對書法沒什麼研究,辨認不出牌匾是哪位大腕題寫的,但是那裏麵飄出的茶香卻很有誘惑力。我想,縱然旅行的日程安排再緊,也無妨進去坐一會兒。或許能因之而認識到另一個揚州。一個超脫了霓虹燈、廣告牌與電子表的古老而閑適的揚州。

揚州慢,是宋朝就有的詞牌。薑夔曾寫過:“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詩人們用溫柔的舌頭舔著,像要把口中的一塊糖含化,可直到今天,它還是甜絲絲的。唐詩裏的揚州,宋詞裏的揚州,元曲裏的揚州,乃至明清小說裏的揚州,濃得化不開。

坐在藤椅上,捶捶酸痛的雙腿,泡一壺茶,揚州真的慢下來了。漂浮在水麵,返老還童般呈現出碧綠的顏色。現代化城市所特有的噪音與空氣汙染,遠了。

這家仿古建築的茶社,從廳堂的擺設到服務員的打扮,都彌漫著懷舊的味道。老式留聲機裏放出的音樂是《梁祝》,一下子就把我的心給拴住了。仿佛有兩隻看不見的蝴蝶,伴隨我的小憩,在水霧中抖擻著濕漉漉的翅膀。遠足而來的我,長歎一聲:總算是回到江南了。

推開雕花木窗,水景如畫:瘦西湖上沒有快船,隻有小小舴艋舟(俗稱“瓜皮艇”),慢條斯理地劃著。劃船的人以及坐船的人,一點也不著急。我知道上世紀三十年代,揚州的船娘很有名的:“虹橋迤北為長春湖,或曰瘦西湖,畫舫笙歌,在昔為盛。風雲一變,人事遂遷。環湖漁家,以瓜皮艇載客,夕陽明月,雲影波光,著一二亂頭粗服者於其間,綺語風情,半鳴天籟,雖非昔日美人名士之高懷,倘猶勝市儈淫娃之俗抱乎!”(引自《小遊船詩序》)以女子來劃船並接待遊客,曾是此地之特色。

漁女撐篙不會很魯莽,而且生意做得頗細心:邀你坐入艙中,總會沏一壺茶,並捧出瓜子之類零食,供一路上享用。我想,坐在輕巧的小船上,邊喝茶邊看風景,順便跟眉清目秀的船娘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揚州,會顯得更慢一些,更美一些。隻是如今,瘦西湖上隻有艄公而無船娘了,更缺乏沏茶添水、噓寒問暖的優質服務。當然也可以說:真正有閑情逸致的遊客,越來越少了。大多數人的腳步,都是匆匆的。而無論遊船、品茶還是看風景,都需要人能慢得下來,有一種慢的願望和慢的情懷。但在現實中,慢比快更難做到。

所謂茶道,在我眼裏就是一門慢的藝術。它有一套很複雜的程序:燒水、涮洗茶具、泡茶葉乃至聞香、觀色、品味呀什麼的。你若圖省事或求快而省略其中的任何一道,就破壞了它完整的美感。這還不算是最重要的。關鍵在於,你首先破壞了自己的心情,又如何求美、悟道呢?急性子的人、追求功利的人,注定與茶道無緣的。

這麼看來,揚州確實是一座與茶道的精神頗吻合的城市。揚州不愛爭上遊,揚州追求的不是快而是慢,多多少少給人以落伍的感覺。揚州的慢,甚至在宋朝時就成為詞牌了,應該說是比較經典的。城市的性格可能會影響到居民的性格,揚州人,普遍喜歡泡茶館,喜歡一遍又一遍地沏著茶打發時光,喜歡悠哉遊哉地過日子。有一句俗語,專門用來形容揚州人的:“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寥寥幾筆,替揚州人勾勒出一幅最傳神的漫畫。泡茶館與泡澡堂,似乎是揚州人一天中頂重要的兩件事。

你如果了解揚州人(尤其舊時代的),會覺得並不誇張。揚州人骨子裏就是閑散的,不以慢為恥,反而充分地享受著慢的樂趣。若與揚州人的生活方式相比,其他地方的人會覺得自己活得太累了、太匆忙了,或者說不好聽點:簡直白活了。

難怪瘦西湖總是那麼瘦呢!湖水都被揚州人用來泡茶和洗澡了。揚州人一生,全靠水的滋養。這跟魚的屬性倒挺相似。

難怪《紅樓夢》裏的林黛玉水靈靈的模樣,她是在揚州長大的嘛。到了幹燥的北京,她水土不服,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

朱自清是揚州人,他說揚州著名的是茶館,早上去下午去都是滿滿的。“北門外一帶,叫做下街,茶館最多,往往一麵臨河。船行過時,茶客與乘客可以隨便招呼說話。船上人若高興時,也可以向茶館中要一壺茶,或一兩種小籠點心,在河中喝著,吃著,談著。回來時再將茶壺和所謂小籠,連價款一並交給茶館中人。”他覺得揚州茶館不僅選的位置好,風景如畫,而且起名字也頗下功夫,如香影廊、綠楊村、紅葉山莊,讓人事隔多年猶記得。尤其綠楊村的幌子,掛在綠楊樹上,隨風飄展,複活了“綠楊城郭是揚州”的詩意,而且裏麵有小池、叢竹、茅亭,格外幽靜。朱自清給予揚州茶館很高的評價:“這一帶的茶館布景都錯落有致,決非上海、北平方方正正的茶樓可比。”

二十四橋,是一天中的二十四個時辰。鍾擺過來了,可還沒有擺過去。鳥兒都在途中。為傾聽遙遠的評書,我下意識地踮起腳尖。太陽遲遲不肯落山……看來我在這家揚州慢茶社逗留片刻還是對的:不去茶館裏坐一坐,等於沒來過揚州。或者說,隻有坐在茶館裏,才能見識到真正的揚州,才能體會到揚州所特有的慢。

環顧周圍,其餘的顧客都在慢吞吞地喝著茶,互相交談或獨自想著心事。估計都是本地人吧?據洪為法先生說,揚州是出閑人的地方,真正的茶客必是閑人無疑,不屑於在茶館裏談生意的:“過去繁華,配合著舊時享樂方式,征歌選聲,弄月吟風,迄今所能遺留給揚州人的卻隻剩下一派悠閑之態。看去似乎還有不少人保持著共同的人生觀,即在飲食方麵,但求稍能舒適,而在事業方麵,卻不必定圖進取。

在這不少人中間,更有若幹終日出入茶社、卻終年不作一事的閑人。”熱衷於“早上皮包水”者,不僅早間赴茶社,午後也多是去的:“每天早間九時左右到茶社,會坐到十一時以後才離開,午後三時以外,便又到了茶社,直待暮色蒼然,這才安步當車的施施離去。不計寒暑,亦不計晴雨,一年四季的光陰除了睡眠以外,幾乎有一半是消磨在茶社裏的。”

當然,他所描繪的是大半個世紀前的揚州。如今,揚州還有閑人嗎?即使有的話,數量也大大減少了吧?畢竟全社會都是快節奏的,閑人會感到加倍的壓力。除非他骨子裏就是熱愛慢並堅持慢的。慢,其實是在跟快較勁。熱茶還需慢慢飲,所謂的閑人,是以“慢工出細活”的態度對待人生的,隻求活得更精致些,更滋潤些。

幸好街頭巷尾茶館猶存,為日漸孤單的閑人提供了最後的陣地。揚州的慢,才不至於失傳。揚州的茶道,才不至於失傳。比時代慢半拍的揚州,在茶館裏打瞌睡。不知今夕何夕。

坐在揚州慢茶社裏,我仿佛也接受了某種心理暗示:慢一點,再慢一點……恍惚之間,如同回到了遙遠的富春茶社:“這富春在揚州人看來,不但點心好,茶好,桌子也清潔。茶是用龍井、珠蘭、魁針三種茶葉攙和起來的,龍井取其色,珠蘭取其香,魁針取其味。如是一杯茶能色香味俱全,這不夠人讚美嗎?至於桌子,一般茶社裏的都是油膩不堪,可是這在富春,卻可使茶客們放心。潔白的衣袖即使久壓在桌上,也不會被玷汙了。因為那裏對於每張桌子,每天都要刮垢磨光的。”(洪為法語)

在這窗明幾淨的環境裏,我不禁想再多呆一會兒。於是又點了一壺龍井。在瘦西湖邊,喝西湖的龍井,多有趣味呀。就當“偷得浮生半日閑”吧。也算是在揚州做一回“冒牌”的閑人。

減肥的西湖,瘦瘦的西湖,不在杭州,在揚州。春天,我很容易鬧一些誤會:以為杭州變樣了,以為西湖生病了———抑或把自己,當成了另一個人。幸好月亮也開始節食,努力保持少女的體型。今天晚上,它比紙還薄,剪貼在客店的窗口。瘦西湖並不孤獨。而詩人同樣沒有發福的跡像,詩人隻能體會到衣帶漸寬的感覺。在二十四橋的這一端,我係緊鞋帶,仿佛為了更好地拴住自己。是的,風太大了(可我又不甘心被風吹走)。是的,我有點神情恍惚。揚州,我又來了。我比瘦西湖還要瘦……

一壺龍井使我成了詩人,產生了以上的聯想。好啊,在揚州的茶館裏,我又有了寫詩的欲望。寫詩跟品茶一樣,也是需要慢的,低斟淺酌。夢想的誕生,需要慢慢地嗬護,因為它是易碎品,必須輕拿輕放。

杜牧說得好:十年一覺揚州夢。一個珠圓玉潤的夢,可以做十年,百年甚至千年,這才顯出揚州的偉大。揚州啊,你有著偉大的慢,不變的慢。你因為慢,因為不變而偉大。

還有比揚州更慢的地方嗎?

我漸漸愛上了揚州的慢。越是慢的地方,越令人難忘。連忘卻,都會變得很慢、很慢……

杭州的茶室

喝茶的地方,北京叫茶館,南京、揚州叫茶社,還有些城市喜歡叫茶樓或茶座。到了杭州,最常聽見的是茶室。

茶館有點兒俗,太像飯館了,喧鬧嘈雜,三教九流,洋溢著濃得化不開的人間煙火味。茶社有點兒雅,講究的是同氣相求、自成一體,仿佛在拉幫結派,刻意與世俗保持距離,從審美趣味上而言挺小資的。茶樓過於高檔,服務範圍應該更全麵,兼而提供早點、夜宵甚至正餐,品茗反而成了某種形式的點綴。

露天的茶座,倒是很容易歇歇腳,但又失之於簡陋,似乎隨時都要起身趕路,繼續勞碌的人物……茶室讓人耳目一新,有一種清心寡欲、鬧中取靜的意思。杭州人,看來挺孤芳自賞的。但這無疑最符合茶道的精神。古人的《陋室銘》不是說過嘛:“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悟吾德馨。”茶室茶室,相當於一間自修的教室,茶葉構成百讀不厭的課本。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滾滾紅塵,頓時被拒之門外了。

許多城市,泡茶館像是趕集,屬於社會活動。杭州人,則把品茗當作日複一日、修身養性的功課,絲毫不敢怠慢。態度是嚴肅的,還不乏虔敬。這麼一想,就覺得茶室的名稱,之於杭州,再合適不過了。

如果連杭州人都偏離茶道的真諦,茶道在中國,也該徹底扭曲了。畢竟,杭州人一生下來,就守著虎跑泉、龍井茶,屬於有福之人,近水樓台先得月。每年,最新鮮的龍井,肯定是杭州人首先品嚐的,然後才提供給外省分享。茶葉給這座城市錦上添花,帶來特殊的榮譽;杭州人自然懂得這些,必定會加倍地熱愛、加倍地珍惜。茶文化,已構成杭州的一種偉大的傳統。1991年,中國第一家也是惟一一家茶葉博物館,在杭州龍井路建成。這倒是情理之中的事。論資排輩,杭州先天性地具備其他城市無法超越的優勢。

祖籍杭州的女作家張抗抗,總結杭州人的聰明與智慧,除了飲食,很可能來自喝茶:“如果到杭州人家小坐或是長談,無論熟客遠客,一落座,主人便有清茶奉上。再窮的人家,別的招待沒有,茶卻是必不可少的。杭州人沏茶,即便客人再多,也決不用茶壺,那樣清清爽爽的綠茶,如悶在茶壺裏,就白白糟蹋了西湖龍井。做出了幾百年的規矩,明明不是龍井,也必用帶蓋的藍花瓷杯,一人麵前一隻,一隻杯裏一大把茶葉,甩得很慷慨。客人坐了一刻就走,茶不及抿過一口,那杯茶也就倒了,決不吝嗇。不像北佬,那把茶葉恨不得沏上一壺喝上一天的。就連我這‘北佬’也覺得杭州人喝茶,喝得太奢侈了些。怪不得茶葉價格連年上漲。”杭州人喝茶,確實很講究,很舍得下本錢。

也是從張抗抗那裏,我第一次聽說杭州的茶室(當時覺得這名稱怪怪的):“杭州人在家裏喝茶,顯然喝得極不過癮,或者說,因缺少環境的助興而不夠雅不夠文化。於是也不知從白居易還是從蘇東坡時代起始,杭州就誕生了許多茶室。”

看來茶室夠古老的。張抗抗尤其強調這“茶室”必須同北方或是江南小鎮的“茶館”嚴加區分,既是“室”,便是“雅”的代稱,決不似“館”那樣三教九流的大眾化,所以杭州的茶室一概建在西子湖畔那些樓台亭閣、山水林泉的好去處:“其中最為出名的,莫過於玉泉、虎跑、葛嶺茶室,據說用剛從石縫裏滴嗒出來的礦泉水,燒開了沏茶,無須加蓋,隻兩三分鍾,杯中一湖碧波蕩漾,那嫩綠的葉子如小舟微微起伏,船頭豎一杆小旗船尾立一柱茸纓槍。喝茶的人坐在藤椅上圍一圓桌,以瓜子話梅佐茶,從容不迫慢慢品嚐。家人友人談天說地,情人竊竊私語,如此廊前樹下一坐坐到太陽偏西,那茶也已淡而無色,這才算是真正喝過茶了,悠悠哉哉起身打道回城。這本是天下也難尋的杭州茶道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