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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北京的二鍋頭

來北京不喝二鍋頭,就跟去貴州不喝茅台一樣遺憾。當然,作為“國宴用酒”的茅台,屬於赫赫貴族,二鍋頭算什麼?在舊時代,恐怕販夫走卒之流才好這一口。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但北京本地的酒文化。絕對是由二鍋頭代表的。它是一尊民間的酒神。

二鍋頭,這名字起得很土氣,很古樸,使一種粗糙且俚俗的生活呈現在我們眼前。老北京的皇宮、王府裏喝什麼酒,我不知道。滿漢全席既華麗又複雜,估計不會把廉價的二鍋頭擺上台麵。但我相信,在胡同裏奔波一生的駱駝祥子們,勞碌之餘,習慣了喝一碗二鍋頭,暖暖身子,解解乏。跟二鍋頭搭配的下酒菜通常很簡單:拍黃瓜、水煮花生米,若能再來一把烤羊肉串就更棒了。由此可見,二鍋頭挺好“伺候”的,不需要七葷八素呀什麼的;窮人,也挺好打發的。但窮人的酒,照樣能喝出很富有的滋味。

二鍋頭也算是老字號了。北京大興酒廠(原名“裕興燒鍋”)生產的永豐牌二鍋頭白酒,還被同仁堂中藥店選為浸製虎骨酒等藥酒的專用產品:“蓋取燒酒用虎骨煎之,為正陽門外樂家藥鋪(同仁堂)專門之物。”有人形容“其清如水,味極濃烈,蓋酒露也。”

我對二鍋頭是有感情的。在大風起兮的北京城裏,喝二鍋頭,讀聖賢書———構成我整個青春的忠實寫照。紅星牌二鍋頭,漲價前每瓶隻值二塊四毛錢,它就和老舍的小說一樣,是我印象中北京的平民生活,是我心目中平民化的北京。老北京。正宗的老北京。我一向以為喝二鍋頭要選擇地點,要在陳舊低矮的老式四合院裏,才能品出滄桑的感覺;若是在高樓上、在燈火通明的星級飯店裏喝,味道就變了,姿態也顯得做作。

我在北京,寫下了五大本詩,那牆腳處一大排空酒瓶子就是證明。醉臥長安,醉臥在長安街上———我是李白的遠房親戚。二鍋頭幫我找到了家(它像一位駱駝祥子式的人力車夫攙扶著我),找到了詩歌的老家:院子裏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還是棗樹……二鍋頭是親切的、笨拙的甚至粗野的,但是對於我的詩歌來說,它一點不比洋派十足的人頭馬遜色。

魯迅當年在北京,是否愛喝二鍋頭?他寄宿於宣武門外南半截胡同的紹興會館時,經常“夜飲於廣和居”(據其日記所載),借酒澆愁。隻是不知道他通常選擇哪種酒。根據他剛烈的性格,不會對辛辣的二鍋頭有太多的抵觸情緒。

至少,他頻頻買醉的那段時間所寫的作品(《狂人日記》、《藥》、《孔乙己》等),已不再像江南的黃酒那樣綿軟、溫和,而如同北方烈性的老白幹一般刺激。我想,僅憑花雕、加飯之類,無法使魯迅爆發出撕心裂肺、驚世駭俗的一聲呐喊。魯迅的文章,至今仍散發著藥的氣質,是我們民族養心強體的“虎骨酒”。

北京的大小餐館裏,雖然各地名酒應有盡有,但銷得最快的,恐怕還是二鍋頭。這倒不是因為什麼“地方保護主義”,北京人,似乎還是覺得喝二鍋頭最對口。近年來又推出一種二兩五小瓶裝二鍋頭,頗受歡迎,北京人親切地稱之為“小二”。在外麵吃飯,常能聽見招呼堂倌的聲音:再加一瓶“小二”哎!像是叫喚誰的小名。

我知道在舊社會,堂倌通常又叫做店小二的。

喝二鍋頭還有個好處:因其價格便宜,所以製假售假的較少。在假冒偽劣橫行的時代,這還是挺讓人放心的。

我父親數次去俄羅斯出差,每次在北京登上國際列車前,都要采購一箱二鍋頭,作為送給那邊的“關係戶”的小禮物。想象著一箱二鍋頭陪伴著老父親橫穿西伯利亞大草原,我就覺得挺有意思的。父親說俄羅斯人嗜烈酒如命,對北京的二鍋頭一見如故,如獲至寶。而且最認“紅星牌”的。

假如你打出租車,送司機一瓶二鍋頭,他絕對屁顛屁顛地替你跑,並且不收你的車錢了。俄羅斯原本也產烈酒(譬如大名鼎鼎的伏特加),隻是限量供應,滿足不了眾多“酒鬼”的需求。二鍋頭在他們眼中,相當於來自中國的“伏特加”。若照此推理:伏特加在俄羅斯,是否也帶有“二鍋頭”的性質?父親帶回一瓶伏特加,我嚐了,在口感上跟二鍋頭極像。都屬於勁挺大的。甚至連酒瓶子都仿佛同出一轍,印刷的商標也一樣簡單、樸實。可見真正的烈酒,無需講究外包裝的。有“口碑”就足矣。

北京如果沒有二鍋頭,那麼它的冬天,會顯得更冷一些。至少對於酒徒們來說是如此。對於我來說是如此。畢竟,北京漫長的嚴寒,已被二鍋頭與涮羊肉抵消了很大的一部分。前些天突降大雪,本地的報紙上還說呢:大雪天氣出門不便,但坐在家裏就著二鍋頭吃熱氣騰騰的涮羊肉,順便欣賞窗外紛飛的雪景,倒也別有一番滋味。這話算是說到我的心坎上了。因為讀報紙時,我正在這麼做呢。看來在北京,二鍋頭不可能寂寞的,它的“知音”真是太多了。

酒是詩媒人

某夜,我跟阿堅、狗子等幾位文友,在北京南三環外一家清真烤串店喝酒。說話的聲音較響,把站櫃台的老板吸引過來了。他叫穆欣,是個文學青年,對我們聊的話題很感興趣,有想“入夥”的意思。大家便拉他坐下。他一邊“旁聽”,手並沒有閑著,親自在桌中央的炭爐上烤了一大把羊肉串,分遞給各位。我們品嚐了:同樣的東西,但就是比我們自己烤的好吃。看來即使是這簡單的手藝,也有學問在裏麵。不說別的,就說老板的動作,比我們也要嫻熟得多。但見他把羊肉串在鐵炙上鋪開了,左手不歇地翻動,右手捏起胡椒粉、鹽等各種調料,均勻地播撒。香氣彌漫。

他見我們吃上癮了,又添了幾盤烤雞心、羊腰子什麼的,說是奉送的。我最難忘的是其中的烤蒜頭。想不到蒜頭也能烤著吃,而且特有味道。於是大家又一次次地幹杯。老板說他這家店原本開在白紙坊,後因拆遷,才搬到景泰橋這一帶。碰見我們這一幫“另類”的顧客,也算是緣份吧。

阿堅喝醉後,常會搞一些節目。近來他很熱衷於書法,昨天在東直門涮肉,他跟店家討來杆禿頭毛筆,可惜沒有墨汁,就以調好的芝麻醬代替,在舊報紙上留了好幾幅字(他的字頗好,老家肉餅連鎖店的牌匾就是他題的)。今天他跟穆老板碰了一杯,又試探性地問是否有筆墨。老板居然還真給找來了毛筆和硯台,並親自給磨墨。阿堅正要找紙,老板說:“還用得著紙嗎?就題在敝店的牆上吧。”

阿堅認為聽錯了:“這牆可是剛粉刷的。合適嗎?”老板笑眯眯地:“你們的字,我求還求不來呢。請每人都給題一首詩吧。”

見老板確實非俗人,阿堅也不客氣了,筆老龍蛇地在牆上寫詩了。我開玩笑:“阿堅怎麼跟宋江似的,要在潯陽樓上題‘反詩’了。”趁阿堅寫字的功夫,狗子跟服務員要來了土豆,從中間切開,揮動著烤肉的鐵釺,就在土豆的橫截麵上刻起圖章來。阿堅落款的時候,圖章也刻好了。我正尋思哪來的印泥呢?狗子已討來紅色的豆腐乳,蘸一蘸,刻有阿堅名字(且是陽文)的圖章就蓋在了詩的落款處。還挺像那麼回事的。服務員以及後院廚房裏的師傅,全圍過來看。他們恐怕把我等當成微服私訪的“揚州八怪”了。

我見阿堅的書法贏得滿堂喝采,也不甘落後,顫巍巍地站上板凳,當場寫了一首打油詩:“景泰橋南喜洋洋,風吹草低見牛羊。射月無需彎金弓,拿來一串又一串。”標題是一個“烤”字。我當時恐怕也有醉意,覺得自己像曹植吟五步詩一樣瀟灑(我的速度可能還要快些)。正孤芳自賞地打量呢,不知誰又替我把圖章刻好了,我接過來就蓋上去。雖是土豆刻的,攥在掌心,手感還不錯。

接著,是狗子等人一一題詩,把兩麵牆都快寫滿了。

老板手拿賬單走過來了,我以為他要結賬呢。可他卻抖了抖手上的紙,說自己被氣氛所感染,寫了一首詩的草稿,可惜沒練過毛筆字,請我們替他謄抄在牆上。我至今仍記得前麵幾句:“是酒不是肉,是追不是求,是盼不是想,是無不是有……”好像也還說得過去。大夥兒你一句我一句地抄了這首詩。阿堅這回又想出新花樣,用一張紅紙剪了幅窗花,沒有漿糊就蘸點碗裏的疙瘩湯,代替圖章貼在了詩的標題(為《醉》)處,倒也圖文並茂。

大家環顧四壁,都挺興奮,仿佛合作著完成了《蘭亭集序》。說實話,我寫了這麼多年詩,還是第一回發表在酒館的牆上呢。誰讚賞了一句:“這要是在清朝,絕對是一段風流佳話。紀曉嵐也不過如此吧?”這話我愛聽。雖然明知道這是醉話。但有什麼辦法呢———聽眾也已醉了。

後半夜,我們的酒都有點醒了,紛紛謙虛地跟老板打招呼:“可別汙染了你新裝修的店麵?”

“怎會呢?這可都是墨寶呀。”老板不僅毫無怪罪的意思,還挺得意,“今晚跟拍了部電視劇似的,我好歹也是個配角啊。”

我們要付酒錢,老板拒收。他請客了。

莫非他還在醉著?

他開了這麼多年的店,恐怕還是頭一撥遇見我們這樣有情調的客人。

我們不也是如此嗎?在北京城裏泡了那麼多的吧、吃了那麼多的店,還是頭一回碰上這麼有境界的老板。他絕對跟我們一樣,也是性情中人。他今天晚上可是一點沒少喝。看來確實挺高興的。

古人雲:“酒是色媒人。”可惜我們不好色。似可酌情改為:“酒是詩媒人。”用現代的口語來說,即“酒是詩的紅娘。”

這是我喝得最過癮的一次酒局:有詩,有酒,有肉,更有朋友。哪樣都不缺。

我必須趕緊把它寫進文章裏。否則時間長了,會懷疑那是夢境呢。

怎麼證明不是夢境?最好回訪景泰橋南的那家穆記烤串店,看牆上的那些詩、那些字、那些簽名與圖章,是否還在?

我相信穆老板舍不得把那些痕跡給擦去的。

話又說回來,光靠擦,是擦不去的。

酒與武士結有不解之緣。譬如提著哨棒的武都頭,明明看見了“三碗不過崗”的布告,依然故我。吆喝店小二拿酒來,直喝得頭重腳輕,夜行時又與威風凜凜的山大王狹路相逢。關於這一典故有兩種說法:其一說武鬆醉後身手綿軟,頂多剩餘一半的力氣,尚且將一頭老虎活生生結果了,可見英雄本色;其二則說武鬆以酒壯膽,借著酒勁,才敢於與撲食餓虎決一雌雄,酒實際上促成了武鬆。聽說山東正在把景陽崗作為“水滸”旅遊景點恢複,我想最重要的是別忘了蓋一座小酒館(哪怕簡陋如七十年代的防震棚),而且一定要掛上宋朝的酒旗。不用大興土木,有此足矣。這樣,景陽崗就是景陽崗了。與此類似的例子還有酒肉和尚魯智深醉打山門、紅臉關公溫酒斬華雄……

酒與美女也結有不解之緣,譬如貴妃醉酒的京劇,好多人愛看,梅蘭芳還親自演過。我在這裏,想說說酒與文人的關係。李白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他使酒這世俗飲品,和詩乃至和浪漫主義一下子拉近了距離。“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杜甫的詩與李白在伯仲之間,隻是酒量肯定不如李白,但是他在《飲中八仙歌》中對李白的描繪,則使李白在紙上活了下來。

李白自己也寫過“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或“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前者的飄逸,後者的慷慨,多好啊!李白詩中提及酒的篇目太多,若全刪去的話,李白就單薄了。李白若不寫詩,他就不是李白了。我們會問:李白是誰?同樣,李白若不飲酒,他也不是李白了,他頂多隻算李白的一半。酒才是能使李白俯首稱臣的無冕君王,仗著醉意,他敢於頂撞人間的皇帝。“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李白用信手塗抹的詩稿換酒,這可是一張張在世俗銀行裏找不開零頭的大票麵呀。

酒徒可分為仙與鬼兩個檔次,和李白的衣袂飄然相比,我輩真無法羽化登仙,隻配在昏暗的街燈下搖搖晃晃做酒鬼罷了。半斤二鍋頭或許會鼓舞我們笑容可掬地追追花姑娘,卻絕對沒膽量跟單位裏大權在握的頂頭上司較勁。小公務員的酒量,和詩人的酒量,區別就在這裏。

曹操與劉備,曾經青梅煮酒。曹操佯裝醺醉,偶爾露崢嶸,一語道破,石破天驚:“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古人聚飲講究行酒令,但這恐怕是全世界最具霸氣的酒令了,蔑視列強,又暗藏殺機。至少比和平年代的所謂“祝您健康(或發財)”、“生日快樂”之類硬朗千百倍。

小小的一句酒令,震破了曆史的耳膜,把一整部《三國演義》撞擊得嗡嗡作響。我在這篇談文人與酒的文章裏舉曹操的例子,或許不合適。但曹操並非完全是赳赳武夫,他至少也算個文人,他橫槊賦詩,尚且有過“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抑或“何以解憂、惟有杜康”之類佳句,足以提供給時下某些酒廠做廣告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