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3)

魯迅寫過一篇《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標題太長,而且拗口,但畢竟出現了一個酒字。看來酒對中國文化史上大名鼎鼎的魏晉風度,不無影響。魏晉風度的代表人物有竹林七賢,這七位名士似乎都是酒徒,最著名的有嵇康、阮籍,還有劉伶。他們喝酒可不是淺斟低酌、輕歌慢舞,而追求酩酊大醉、放浪形骸———這簡直屬於醉生夢死的境界了。

劉伶文雅的時候,還寫過一篇《酒德頌》,視酒若宗教,頂禮膜拜。而阮籍則經常大醉之際獨駕出遊,窮途而哭。那時代若有交通警察的話,一定會作為“酒後開車”處以罰款甚而扣了他的“本子”(駕駛執照)。魏晉南北朝的政治,近似於歐洲的中世紀,屬帶有恐怖色彩的黑暗年代,借酒澆愁猶如抽刀斷水,令我洞察到自古有之的文人的寂寞。酒作為文人的寂寞的飾物,是其靈魂的短暫安慰者。

酒出現在宋詞裏,不見得比唐詩裏少。蘇東坡“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高姿態,恐怕已構成中秋節或月亮的審美符號,辛棄疾更是“醉裏挑燈看劍”,詩人在燭光下把玩冷兵器,和武士關羽在夜營帳篷裏讀《論語》,具有同樣的反差。酒並非豪放派的專利,婉約派也不可一日無此君,柳永如癡人說夢般自問自答:“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甚至綠肥紅瘦的女流李清照也有“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的慵倦時候。陸遊雖屬豪放派,但一句“紅酥手,黃滕酒”,刻骨銘心的溫柔。我至今沒弄懂黃滕酒是怎樣一種品牌。潛意識裏已將之視若愛情的商標,愛情的別稱。源遠流長,人世間有多少紅男綠女被其醉倒過?

葡萄美酒夜光杯,我幾乎要懷疑沒有酒便沒有詩、沒有文學了———這種設想肯定是偏頗的。但這種不成立的設想反過來也說明酒確實給文學增添了魅力,不是嗎?酒持有任何社會階層的通行證,對文人亦不例外。文人的酒癮,既俗且雅,大俗而後大雅,這使其與平庸的酒徒區別開來。文人若煙酒不沾、清醒理智,那可能有潔癖了———激情才是文人精神中的火藥、血液裏的酒精。毛澤東有一半身份應該是詩人,他既譴責過“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也同樣憧憬過月亮上不散的宴席:“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

我對酒是有感情的。否則我幹嘛要寫這篇文章呢?在大風起兮的北京城裏,喝二鍋頭,讀聖賢書———構成我整個青春的忠實寫照。紅星牌二鍋頭,漲價前每瓶隻值二塊四毛錢,它就和老舍的小說一樣,是我印象中北京的平民生活,是我心目中平民化的北京。老北京。正宗的老北京。喝二鍋頭要選擇地點,要在陳舊低矮的老式四合院裏,才能品出滄桑的感覺;若是在高樓上、在燈火通明的星級飯店裏喝,味道就變了,姿態也顯得做作。

我最向往的城市是西安。我夢見過西安,也去過西安。我去過西安,是在無數次夢見它之後。我在西安最大的收獲是喝到了當地特產的稠酒:糯米釀製,色澤乳白,微甜,需裝進銅壺在爐上溫了喝,滿屋噴香。據說漢唐時飲用的都是這種粗糙、渾樸、未經再加工的米酒。也就是說,李白喝的也是這種古老的酒。或者說得更玄妙點,這種酒正是李白寫詩的助手。不斷深化的聯想使我激動起來。窗外的鬆濤如同一位仙風道骨的老者對我耳語:將進酒、杯莫停……哦,這唐朝的鬆濤!

酒使文人忘掉了許多事情,也記住了許多事情。我去城南的蒲黃榆采訪了汪曾祺,聽他說起半個世紀前和沈從文的師生情誼。他沒回憶更多,隻吐露了一次喝酒的經曆。這個細節後來被他寫在《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的結尾處:“有一次我和他上街閑逛,到玉溪街,他在一個米線攤上要了一盤涼雞,還到附近茶館裏借了一個蓋碗,打了一碗酒。他用碗蓋子喝了一點,其餘的都叫我一個人喝了。”然後他感歎一聲,“沈先生在西南聯大是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六年。一晃,四十多年了!”文章便完了。四十多年了,他還記得沈先生點的下酒菜。四十多年了,那碗酒還供奉在他的記憶裏,碗是滿的。

詩人與酒

詩人們聚會,大抵是要喝酒的———也算是繼承李白的遺傳。不僅喝酒,而且談酒———似乎比談詩還要激動。許多酒後的狂言可圈可點,顯醉意也顯才情。在場的我聽到總默記於心,覺得若這麼說完就完了挺浪費的(就像酒精蒸發到空氣中),記錄下來該多有意思啊,於是無形中成了酒會的秘書。這說明我算是濫竽充數。我是很少醉倒沙場的:並不因為酒量大,而是每每在醉的邊緣總下意識地踩刹車了———嘎然而止,想多勸自己幾杯都沒有用。

也許是性格過於清醒吧。從這點看,我不太像個詩人,更適合做哲學家。我曾一臉苦惱地吐露這個苦衷:看來我要使自己醉倒,光靠酒還不行———我心太軟,除非打麻藥,才能倒也。朋友們借我的妙語又幹了一杯:沒準你即使被麻倒了,頭腦還轉得飛快呢。

他們總奮不顧身地追求醉的境界———被描繪得跟個小天堂似的。跟他們在一起喝酒,我老覺得自己會像中途變節的叛徒———如同最先在梁山泊落草的王綸,屬於一百零八將之外多餘的人。這班寫詩的朋友,可個個都是酒的忠臣啊。譬如找話題下酒,阿堅就問圓桌邊的每個人:此生已醉過多少次———並申明以吐為衡量標準。輪到張弛了,張弛心算良久,最終沮喪地說:實在數不清了。阿堅狡黠地一笑:既然你記不清吐過多少次了,那麼你就說說有多少次沒吐吧。張弛中計了:你這麼一說,就很好統計了,屈指可數吧。

張弛是個逢酒必醉的人———攔也攔不住。他的酒量是有彈性的,跟他的經濟狀況有關。他做生意發了,就請大家喝洋酒,他一人喝了一瓶還能硬撐著,直到親自動手開了第二瓶,才撲通一聲從椅子上滑下來,口若懸河。一覺醒來又喊起了“拿酒來”的口號。他說:喊這個口號時很痛快———終於明白烈士就義前為啥要喊口號了。

他不怕醉,就怕不醉———欲醉不醉對於他反而難受得多,那簡直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啊。在條件不許可的情況下,他有許多製造醉的土辦法(屬於出奇製勝)。譬如有一次買賣賠了,和李大衛、黃燎原湊在一塊隻找出四塊錢,在大排檔坐下,沒敢點菜,隻叫了兩瓶燕京啤酒,又叫老板找三隻喝白酒的那種五錢的小酒蠱。

三人就你敬我一杯我回你一杯地悠著喝,感覺良好:終於又有酒喝了。邊喝邊聊,兩瓶啤酒也頂了三小時,而且結果很出人意料:“三人都幸福地醉了”(這是張弛的原話)。這三個形式主義者,居然用啤酒創造出白酒的效果。張弛回首這番往事很得意(像個作弊中舉的考生):仿佛不是被酒欺騙了,而是合夥把酒給欺騙了———或者說,成功地自己把自己給騙了。所謂的醉,其實就是一場巧妙而幸福的騙局。欲醉不能,會像試放衛星失敗了一樣頹唐。

阿堅寫東西需要以酒作燃料的,就像開汽車需要加油。而且作品的質量跟酒的度數有關係,度數高點水平就高點。他寫詩時一般自斟自飲白酒(夠下血本的),為稻粱謀給報紙副刊寫隨筆則以啤酒應付了事,所以他的隨筆較平淡而詩中則不乏神來之筆———我甚至能從不同的詩句中嗅聞出他當時的狀況。

他甚至戲稱自己早晨起床漱口都用的是啤酒。這半生被回收了的空酒瓶,撂起來該可以蓋一幢小洋樓了吧———阿堅多次去西藏旅行,他說拉薩隨處可見這樣的“酒瓶牆”,當地人喝啤酒是一箱一箱地抬,喝完之後也懶得退瓶子,因此收破爛的可發財了。和張弛恰恰相反,阿堅喝醉後一般不吐。他說:吐了之後,可心疼了。原來他全靠這份意誌給撐著。我問:那是一種破產的感覺吧?

詩人們酒後大多妙語連珠,各自傾述對酒的感情———廠商若聽了肯定高興。聽著聽著,我也有點醉意了———其實我今天喝的隻是他們的零頭呀。看來酒話也能醉人———聽多了,耳朵首先醉了。我高高地舉起杯子倡議(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從我做起———大家老了之後,就別打製棺材了,直接買一具現成的酒桶得了,也別等別人裝咱們了,咱自個兒鑽進去———自己把自己給窖藏了。眾人聽了,都有躍躍欲試的表情。我知道,今天是他們陪我醉了。詩人嘛,做個酒桶也至少比做個飯桶更合乎身份。

酒歌

我肉體裏有一小塊幹渴的土地,隻有酒才能滋潤它。它就在我胸膛裏的最深處,巴掌大的一塊農田,卻像經曆了持久的烈日暴曬似的,布滿縱橫的裂紋。我聽見一群孩子咧開枯焦的嘴唇,呻吟著,嘶喊著:“渴!渴!”你說我怎能拒絕那黑暗中的請求呢?滿足它簡直等於滿足了世界。

這是我身體裏永難磨滅的傷口,男人普遍的傷口。這是一場看不見的內戰,我不得不對自己妥協。受傷的男人,借助於古老的藥劑,而獲得陶醉。我一會兒是鬥酒詩百篇的李白,一會兒是三碗不過崗的武鬆。隱秘的酒,改變著我的身份。

我簡直以祈雨的心情,守望生命的狂歡。我內心的田畝,烏雲密布。節日的冰山永遠漂浮在杯中,我振臂高呼,我望風披靡。將進酒,杯莫停,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渴!永遠地渴!這是我的陣痛,這是我的心病。誰能把我內心的皺紋撫平?

血濃於水,酒又使熱血沸騰。這掌心上的盛宴,這血管裏的火刑,使我重於泰山,使我輕於鴻毛。葡萄美酒夜光杯,兩岸猿聲啼不住,構成我命運的上遊。難怪我舉杯的動作,簡直等於向生活致敬的儀式。肉體啊精神啊世界啊,我是愛你的。我渴!我要!

酒過三巡,我已非我。非我即真我。一隻無形的手,解開我的鈕扣,脫下我的外套,暴露出赤子的情懷。酒使我清醒,使我清醒地看見:肉體是一件外套,屬於我的隻有那赤裸著的靈魂……酒桌是我的課桌,拍案叫絕。酒杯是我的課本,一目十行。我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朝發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男人飲酒,喜歡尋找對手。酒量是男人精神上的海拔,一覽眾山小。拔劍四顧心茫然,花間獨酌,明月是對手,世界是對手。將進酒,杯莫停,推金山,倒玉柱,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飲酒的男人,分為酒仙與酒鬼。酒仙可敬,酒鬼可愛。酒仙的寶葫蘆,酒鬼的紅鼻頭。酒仙是陽春白雪,酒鬼是下裏巴人,大雅大俗,殊途同歸。前者有天子呼來不上船的李太白,後者有醉打山門的魯智深。夢鄉裏的造反,醒來後被招安。有酒相助,即使不能羽化登仙,做個彈鋏而歌的酒鬼也不失為自由。飲酒時才知道:做人最累!做人真難!

酒瓶是我的漂流瓶,我一生都在酒精的海洋上漂流。瓶中安插著一朵浪花———正如我的感情,呈現泡沫的狀態。我就是那個種植浪花的人。你會在我的嘴唇上靠岸嗎?瓶頸如同美人的脖子———是我喜歡撫摸的地方。親愛的玻璃美人,讓我把你抱得更緊一點。我擁有你就等於接受了上帝的禮物。我曾經與數不清的美人共舞,並且吻別;每一個對於我都是最好的。這說明我隻愛過一次。僅僅一次,就不願放棄———說明我永遠在愛。拎一隻酒瓶我就上路了———它的商標是我的車票。有時候把我領回四川,有時候又把我帶到法國。幹杯的聲音像車輪滾滾。醒來才發現:我又被拋棄在中途的小站,月光照得我好冷。

我的漂流瓶是一隻酒瓶,瓶中裝著一封遠古的來信。每次擰開瓶蓋,就等於給它啟封———讀來讀去總是同樣的內容,我卻總有新鮮的感受。誰每天都在給我寄信呢?我一直在做誰的讀者?撿到漂流瓶的人是幸福的,你將獲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拆信的手有點顫抖。這是一封被複製了一千遍的長信,我一輩子也讀不完。飽受海水的浸泡,這顆遺失的心有點苦———像孤兒一樣期待著我的嗬護。究竟是我撿到了漂流瓶,還是漂流瓶終於找到了我?李白讀過這封信,所以成了詩人。看來酒瓶裏挺有學問的。我不能錯過這個機會。上遊的人兒,撒手吧,我在下麵接著呢。讓潮水當一回郵遞員吧———希望,不會落空的。不用爭搶,這是我的。

我是個跑得快的酒鬼———把那些清醒的人全甩在後麵。看誰能追上我?酒瓶是我一生的接力棒。拎一隻酒瓶我就上路了。在水麵上我也能行走———踮起腳尖,怕踢倒什麼。我發現水麵上有許許多多的漂流瓶,有的是空的,有的是滿的———簡直不知該撿哪個比較好。我把它們從左手傳遞給右手,像傳遞給另一個人———最終棄置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