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社會,飲食文化大大地豐富了,甚至北方人也不經常吃餃子了———即使經常吃,也不見得是親手包的。商場裏有的是袋裝的速凍餃子,買回家擱在冰箱裏,想什麼時候吃都可以。速凍餃子大都是機器生產的。用機器包餃子?這對於古人肯定無法想象。無法想象包餃子也會變得工業化。我在北方,已好久沒吃到手工包的餃子了。說實話我對速凍餃子稍有抵觸情緒,且不提冷藏是否使餃子那原始的鮮美打點折扣,僅僅想象一番這塑料袋裏密封的一隻隻餃子———居然是從工廠的流水線上跑出來的,屬於機器的大批量產品,就覺得似乎缺少點人情味。或許不僅僅我一人有這樣的成見。
在北方,一些餃子館也特意要注明自己賣的是“手工水餃”以招徠食客。看來手工餃子確實比“機器餃子”(通俗的叫法)更具吸引力———兩者之間的細微區別即使不是味道上的,也是心理上的。因為食客的潛意識裏,仍然認為餃子應該是手工包的。手工餃子是最古典的。而機器餃子則有點現代派了。
包餃子,不僅需要時間,更需要心情。擀麵皮,調肉餡,直至包好後下鍋,有一套不算複雜但也不簡單的工序。過去的年代,全家人團聚,歡歡喜喜地包餃子———像一次集體作業,或者說,像一種儀式。吃餃子的樂趣,已經在包餃子的過程中預支了一部分。也許,它本身就該包括著這一部分。親手包的餃子,抑或親人包的餃子,吃起來別有一番風味———這裏麵的內容是很豐富的。現在,可以隨時吃到機器包的餃子,它不僅減少了我們的勞動,也減少了許多人與人的交流,以及從中體會到的樂趣。餃子的地位降低了:僅僅淪為一種充饑的食物。這就是我的成見:機器生產的餃子,是很蒼白的。蒼白的餃子。蒼白的生活。
仿膳
仿膳,可理解為對皇家飲食的模仿。這種模仿追求的自然是原汁原味。清朝時,皇帝的廚房雅稱禦膳房,不僅要滿足皇帝本人的一日三餐,逢年過節還常常大擺滿漢全席,賜宴文武百官,以顯示皇恩浩蕩。禦膳房堪稱當時中國最高級的大食堂了。那裏麵製作的美點佳肴,在老百姓的心目中近似於傳奇了。恐怕正為了迎合人們的這種好奇心,一九二五年,仿膳飯店在開放了的北海公園北岸開張了。
而這時,離清王朝的覆亡、禦膳房的解散已有十四年。經營者是原清宮禦膳房菜庫當家的趙潤齋,他召集了幾位同樣曾經給皇帝做過飯的大師傅,開始以這種方式吃皇帝的“遺產”。居然一下子就火了起來。直到今天,誰都知道北京有家“仿膳”,北海有家“仿膳”。有條件的食客,都想進去品嚐皇家的菜係,骨子裏恐怕還是為了模仿一番當皇帝的感覺。仿膳,可以說是最具誘惑力也最受歡迎的“假冒”產品了。
皇帝是具有資格也最有條件享受口腹之欲的人,當年禦膳房機構的龐大與管理的複雜也就可想而知。此外,皇太後、皇後、貴妃等還各人有各人的私廚(或者俗稱“小灶”)。譬如慈禧的私廚叫西膳房,僅捧膳食盒為其一人侍宴的小太監就達數百人———真可謂興師動眾。難怪老百姓要對皇宮裏的飲食感興趣呢———那簡直是供奉神仙的。許多草民一生的消費恐怕都不抵皇親國戚一頓飯的價錢。仿膳的誕生,總算是拉近了平民與這種神話般的生活的距離。仿膳的功勞,還在於避免了許多華麗的菜肴的失傳。皇帝雖然早就不在了,但仿膳的檔次之高、價格之貴,仍然令人咋舌。在“原作”已絕跡的時代,“贗品”自然算最正宗的了。
仿膳飯莊,一九五九年由原址(北海北岸)遷至瓊島上的漪瀾堂,成為公園內特殊的一景。漪瀾堂,又曾是乾隆皇帝賜宴文臣之處。在漪瀾堂吃仿膳,感覺上又離皇帝更近了一步。這家老字號的牌匾,是由老舍題寫的。成長在“正紅旗下”的老舍,寫這幾個字時恐怕別有一番滋味。正如仿膳本身就別有一番滋味一樣。現代的北京,雖然餐館林立,但要想吃滿漢全席,恐怕也獨此一家了。這個金字招牌是打不破的。
北京的餑餑鋪
最早聽說餑餑鋪,因為讀周作人《北京的茶食》:“固然我們對於北京情形不甚熟悉,隻是隨便撞進一家餑餑鋪裏去買一點來吃,但是就撞過的經驗來說,總沒有很好吃的點心買到過。難道北京竟是沒有好的茶食,還是有而我們不知道呢?……北京的朋友們,能否告訴我兩三家做得上好點心的餑餑鋪麼?”這才知道北京人把糕點叫做餑餑。
其實北京的糕點極有名的(周作人多多少少有一種南方人的偏見),尤其是宮廷糕點,自遼、金在北京建都以來,各個朝代皆有佳品。禦膳房裏精製的糕點,不僅構成宮廷宴席不可或缺的一個組成部分,而且是皇帝賞賜文武百官的一種節日禮物。糕點受到重視,還跟唐代以後飲茶之風盛行有關。因而又叫“茶食”。北京曾是金中都,據《海陵集》載,女真人“俗重茶食,阿古達開國之初,尤尚此品。若中州餅餌之類,多至數十種,用大盤累高數尺,所至供客,賜宴亦用焉,一種名金剛鐲,最大。”
王仁興曾研究此道:“明清時,北京坊巷中有名為‘茶食胡同’者,其顯然是金代中都城坊巷名稱的曆史遺跡,於此也可見女真茶食盛行金代中都之一斑。金代女真茶食‘用大盤累高數尺’的記載,不禁使人聯想起公元十七世紀清代的滿洲餑餑桌,這種餑餑桌,又稱‘桌張’,為滿族特有之宴席糕點,以各種滿洲餑餑疊落而成,其形如寶塔,然有高至十二層者”(《光緒順天府誌》)。金代女真為清代滿族之先世,金代茶食與清朝桌張在形製與用途上如此之相似,也就不足為奇了。
估計是從清朝開始,糕點在北京被叫做餑餑的。主要製售滿族糕點的店鋪便叫滿洲餑餑鋪。據道光二十八年所立《馬神廟糖餅行行規碑》:滿洲餑餑為清代“國家供享、神祗、祭祀、宗廟及內廷殿試、外藩筵宴,又如佛前供素,乃旗民僧道所必用。喜筵桌張,凡冠婚喪祭而不可無,其用亦大矣。”小小的餑餑,居然構成當時帝王將相以及平民百姓生活中不可忽略的星辰。相信這並不是誇大其辭。
餑餑鋪的字號多以齋名,燙金刻寫在匾額上,溫文爾雅,讓人有茗香淨手、頂禮膜拜的感覺。譬如周作人在《北京的茶食》裏特意提到的西四牌樓以南的異馥齋,便是一家義和團以前的老店。除此之外,還有前門大柵欄的聚慶齋、東四八條口的瑞芳齋、東華門的金蘭齋、菜市口的桂興齋,等等,都是曾經大名鼎鼎的老字號。
有些已改為國營繼續營辦,但大多數都名存實亡。不知這些店名是怎麼起的,多麼的典雅雋永,僅僅聽起來便仿佛能感受到一種古老而浪漫的生活。許多老人,至今仍懷念在北京的老餑餑鋪裏體會過的那種本真的滋味。譬如王世襄最難忘瑞芳齋的奶油薩其馬:“奶油產自內蒙,裝在牛肚子內運來北京,經過一番發酵,已成為一種乾酪,和現在西式糕點通用的鮮奶油、黃油迥不相同。這一特殊風味並非人人都能受用,但愛吃它的則感到非此不足以大快朵頤……”據他說北新橋的泰華齋,蒙藏喇嘛經常光顧,薩其馬的奶油味格外濃。而地安門的桂英齋,鄰近紫禁城,為了照顧太監們的口味,較多保留有宮廷點心房的傳統。
同樣是大眾化的薩其馬,在不同的餑餑鋪裏卻製作得各有千秋,因而也吸引著不同階層的顧客。每個餑餑鋪都有自己的拿手絕活,否則怎麼能在偌大的北京城裏獲得一席之地呢?
餑餑鋪裏的糕點主要有大八件、小八件。沒親身體會過的人,是說不全哪八件的。但我確實聽老人如數家珍地向我講述桃酥、狀元餅、棗泥酥、藤蘿餅、油糕、百果花糕……他們說:那時候的滋味,可非今天國營商店裏賣的同名食品可比擬。老餑餑鋪屬於自產自銷,稍有疏忽便會“砸牌子”的———而各自的金字招牌,絕不是僅僅靠做廣告就能樹起來的。
我特意查找了有關資料,為北京的餑餑鋪做了這篇筆記———並不完全是自己愛吃點心的緣故。飲食裏的文化,是更耐人尋味的。北京的餑餑鋪,並不需要我做廣告。我擔心的是:以後的新新人類們,會不知道餑餑鋪為何物的。因而在紙上保留了這一辭條。
堅硬的稀粥
作家王蒙曾寫過一部小說,叫《堅硬的稀粥》。以粥作為書名,有一種返璞歸真的味道。作者自己也不諱言有喝粥的嗜好。如果按中國人“食療”的說法,粥確實有養胃、助消化等療效。
北京人是愛喝粥的,尤愛這種“堅硬的稀粥”。
清末民初,北京賣早點的攤檔就叫“粥鋪”———以粥為主食。至於喝豆漿,那是後來的事。天剛蒙蒙亮,粥鋪就開始掛燈營業,顧客是那些提籠鳥、吊嗓子或趕活兒的老少爺們。粳米粥泡麻花是一大特色:將油鍋新炸的麻花掰碎,盛在碗裏,接著用有粘性的粳米熬好的稀粥澆在上麵,麻花的焦脆和熱粥的香軟便摻和在一起了。
北方氣候寒冷,起床後出門喝一大碗,活血暖身,一整天都精神。老北京人慵懶、貪玩、不喜勞作,早點大都去粥鋪裏吃。顧客太多,桌凳有限,常常要捧著大海碗站著喝粥。粥鋪的生意之好,便一點也不亞於白天的茶館。因此北京產生了一句歇後語:“粥鋪的買賣,熱鬧一早。”其實粥鋪不單單賣早點,下午也有“大麥米粥”供應———隻不過是甜粥,加了紅糖。供人們疲倦時加餐,北京話叫做“點補”。類似於歐洲人的下午茶吧。
粥鋪是大本營,還有許多穿街過巷的“粥挑子”———相當於遊擊隊員。一根扁擔,挑著炭爐,爐火上架著粥鍋,沿途叫賣。粥總是熱的。可是那一時代的北京人嗜粥如命。正是不可一日無此君。堅硬的稀粥,給貧寒年代裏的人們帶來了溫柔。
粥鋪早已是過去的風景。聽吳宗祜先生講解:“粥鋪一直延續到民國十幾年。以後,因為興起了‘杏仁茶’、‘豆腐漿’,比起喝粥來,又簡便、又好喝,也有豐富的營養,粥鋪漸漸被淘汰。到了一九三八年,東城燈市口東口外、路西的最後一家粥鋪也關了門,粥鋪就不存在了。”
最後一家粥鋪,肯定能構成一個故事。它為什麼堅持到最後,為什麼又無法繼續堅持?
粥鋪消失了,北京人喝粥的嗜好並未改變。
每年陰曆臘用初八,北京人有喝臘八粥的風俗。“遠的不說,僅清末,民國年間上自宮廷、下至平民百姓皆不能免”———劉仲孝為此寫過一篇《買粥果》。北京人將準備臘八粥的原料俗稱“買粥果”。因為選擇的原料不同,臘八粥能體現出貧富的分化。“講究的人家將原料分為‘糧’、‘果’二部分。糧類稱雜糧米,包括粳米、糯米、大麥米、小米、黃米、薏仁米、高粱米、雞頭米、菱角米、綠豆、紅豇豆、白芸豆、白豌豆、紅芸豆、紅小豆。果類有紅棗、生栗子、蓮子、核桃仁、鬆子仁、花生仁、糖蓮子、糖核桃仁,糖花生仁、榛子仁、瓜子仁、紅葡萄幹、白葡萄、青梅、瓜條、青絲、紅絲、桂圓、荔枝、金絲棗、金糕,杏仁脯、蘋果脯、桃脯、柿餅條和擺粥花用的鮮果桔子、蘋果等。數目品種可達百十種。所以有人說:過去這樣一頓臘八粥可頂貧困人家數月生活之資。”
別處也有臘八粥,但絕對不如北京人製作得這麼講究。這哪是粥啊,簡直是一部百科全書。皇帝才有這樣的口福?北京人,我算是佩服了,做一次粥,都能製造出滿漢全席般的排場。沒有富貴之命,如何能把每年一次的臘八粥渲染得如此輝煌。臘八粥裏浸泡著人們豐衣足食的信念以及對收獲的祈禱。或者誇大一點說:它是古老的農業文明的縮影。
劉仲孝還介紹道:“在臘月初七日的夜裏起五更熬粥。頭鍋粥是供佛堂和祖先用的,二鍋粥家裏吃,三鍋以後的專門贈饋親友。所以舊北京在臘月初八那天早晨,大街小巷送粥的人摩肩接踵,絡繹不絕。另外還有人將臘八粥塗抹在院子裏的棗樹上,說是棗樹‘吃’了粥,能結出更多的果子。據說講究的人家,喝臘八粥一直要喝到二月二才算合乎規矩。
北京有句俗話叫‘送信兒的臘八粥’,意思是喝了臘八粥,已提醒你春節就要來了,該準備過年的東西了。”可見臘八粥對於北京人來說,已不是一般的食物,而接近於某種神聖的儀式了。他們不厭其煩地為每年的臘八粥挑選著盡可能豐富的原料,把粥這種簡單的食品包裝得如此複雜———甚至成為敬祭神仙、祖宗乃至饋贈親朋的禮物。他們對粥的熱愛如此登峰造極:粥不僅深入平民百姓家,而且也能登上大雅之堂。北京的臘八粥,最有人情味的了。這堅硬的稀粥裏洋溢著人類感情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