螃蟹與田螺
傳統的下酒菜裏,吃起來最費事的當屬螃蟹與田螺了,一雅一俗。兩者都是需要工具的,典型的自助食品:在酒樓裏吃螃蟹,堂倌會小心地在你桌上擺下不鏽鋼的鉗子、錘子(不知是否還有鑷子),供你攻克敵人堡壘———感覺上像要做一次外科手術;吃炒田螺雖然不至於那麼如臨大敵,但也缺少不了一根針或牙簽什麼的。
炒田螺相當於象棋裏的小卒子,螃蟹則無疑有老帥的地位。所以好風雅的人吃螃蟹時如讀經典,會下意識地正襟危坐,保持貴族形象;吃田螺則大可以漫不經心,像相聲演員熟能生巧地繞口令,不知不覺麵前就堆了一大盤空彈殼……比較而言,我更喜歡這種平民化的俚俗與閑散。
在我的故鄉江蘇,把田螺叫做螺螄。有一句古諺:“螺螄殼裏做道場”,即形容其小巧玲瓏。廣東沿海一帶有一種大田螺———跟它一比,吾鄉的螺螄更像是微型小說了。除了尺寸不一樣外,造型倒是一致的。我年少時常吃螺螄,可惜印象不深。後來學會喝酒了,對炒螺螄的好感頓增,並且不厭其煩了。記得大學畢業我要北上謀生,幾位男女朋友為我餞行———在陳冬梅家裏,她提前買了一大洗臉盆的螺螄,用清水養了一晝夜,然後加紅辣椒和調料炒了,連著鐵鍋一起香噴噴地端上桌。
大家圍著一口大鐵鍋坐下,喝起了冰鎮的金陵啤酒。每人發了一根繡花針,以便撥開螺螄的薄蓋,挑出裏麵的肉———有點像掀開坦克的鐵蓋抓俘虜。女士們都翹著好看的蘭花指,細心地挑。須眉男兒拿著繡花針的姿態就比較笨拙了———好在有啤酒作伴,這慢動作也挺有情調的。我至今仍然感覺到那個夏夜的風,輕輕地吹拂著,幾位青年男女在露天的庭院閑坐著,吃著炒螺螄,就著啤酒,說了許多記不清內容的話。
曲終人散時,大鐵鍋已經空了,而桌上堆滿了螺螄的空殼。陳冬梅燒的螺螄的湯汁絕佳(像擱了鴉片殼似的),我們每拿起一個都會下意識地放在嘴邊輕吮一口,然後才用針去挑。誰說了個笑話:“大家怎麼跟接吻似的,咂咂有聲。”在座的女孩子臉紅了。
北方城市的夏天,路邊的大排檔也有炒田螺賣———我有時候會忍不住湊過去,點滿滿的一盤,慢悠悠地喝著啤酒。一方麵,田螺的滋味確實吸引著我;另一方麵,不如說想重溫一番多年前那個夏夜的感覺。故鄉的朋友,你們都還好嗎?雖然大家早就失去了聯係,可我沒忘掉你們。
吾鄉人愛吃螺螄。菜市上甚至有剝好的螺螄肉賣———價錢當然要貴一些,因為包含了手工費。用螺螄肉炒韭菜,是在別處吃不到的一種美味。但我還是更偏愛帶殼的炒螺螄,邊挑邊吃,動口又動手(仍不失君子之風),能體會到某種逍遙的樂趣,和忘我的境界。還有比這更好的下酒菜嗎———生活的速度仿佛慢了下來,時光的流逝也慢了下來。這是“慢”帶給人的快樂。
其實吃螃蟹的美妙之處也在於此。如果把蟹肉全給你剝好端上來,你還會有把酒臨風的願望嗎?你還會有持螯賦詩的感覺嗎?“慢”也是快樂———因為你戰勝了時間。
寡婦麵
南京最繁華的地方是新街口。新街口有一家小店,靠賣寡婦麵出名的。
寡婦麵,聽上去似乎不太吉利,但生意忒好。這真叫本事了。
該店門臉不大,隻夠擺幾張桌子,因而站滿了等座位的人。很多的時候,顧客的隊伍不得不拖到街上去,甚至一直延伸到數十米開外肯德基門前。大家雖然在排隊,卻很有耐心的樣子,似乎為吃一碗這家的麵條,即使在風中“罰站”半小時也是值得的。真夠無怨無悔的。
這是很長中國人誌氣的。南京的“寡婦”,居然沒有被來自美國的肯德基大叔擠垮,而且用小米加步槍就打敗了人家的洋槍洋炮。不知道類似的場景在別的城市是否還能見到。
若是不了解內情的外地人路過,沒準會以為排隊的顧客全是老板請的“托兒”呢。賣本小利微的麵條也要請“托兒”?請得起嗎?托得住嗎?
凡是南京人都知道新街口的寡婦麵。這就叫口碑。顧客大多是回頭客,或慕名而來的,使之充滿了人氣。但這是現在的事情。放在五年前,沒有誰知道寡婦麵為何物。
如果說寡婦麵是被托起來的,也有道理。隻不過所謂的“托兒”不是老板花錢雇傭的,而是自願加入的,或者說被寡婦麵俘虜了。他們就是新街口這一帶寫字樓裏的白領,以及商廈裏的營業員。午間吃膩了盒飯,又不太習慣美式快餐,就拐進鬧市的小巷子裏,下一碗熱騰騰的湯麵對付一下。可這一吃,就上癮了。一傳十、十傳百,寡婦麵就火起來了。寡婦麵的名稱,也就顯出它的好來了:多麼富有家常味和親和力,甚至還有一點點作料般的曖昧。可見俗到家了就是雅。
寡婦又有什麼不能叫的?想當年,穆桂英還是著名的寡婦呢。京戲裏不是有一出《十二寡婦征西》嗎?寡婦做的麵條,味道一定不錯。寡婦其實更有人情味,更知道人情的冷暖。
如今,不僅原先的那一家小店生意興隆,周圍的巷子裏,又陸續開起了十幾家新店,一律號稱賣的是寡婦麵。
我回南京老家,弟弟邀我去吃寡婦麵。他說你一定得嚐嚐。什麼叫家鄉味?這就是。它能讓你回憶起童年吃的麵條的味道。
當時是春節前後,哥倆在寒風中足足等了二十分鍾(好在可以邊等邊聊天),終於擠進了店鋪內。牆上掛著一塊黑板,用粉筆寫著十餘種麵條的名字和標價。有肉絲麵、牛腩麵、菜煮麵、陽春麵等等。弟弟說做得最正宗的是皮肚麵,他給我點了一碗。他又給自己點了一碗熏魚麵。
皮肚是南京特色,在外地很難吃到,係將豬肉皮曬幹後在油鍋裏炸得蓬鬆又酥軟,切成條塊狀做菜料。我小時候,吃的大雜燴(如同東北“亂燉”),是不能缺少皮肚的。皮肚麵,是將皮肚紅燒後做麵條的澆頭。
該怎麼形容這碗皮肚麵的魅力呢?我隻能說,它改變了我對麵條的看法(正如有人說“一本書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世界觀”)。麵條要做得好了,真能比任何一道大菜都要解饞。我從此再不敢小瞧麵條了。
寡婦麵並不是寡婦做的。我留意看了一下,櫃台後麵的老板是男的。可它就這麼叫起來了,就這麼火起來了。你不服氣也沒辦法。
坐下來吃一碗吧,你就服氣了。至少這味道在別處是吃不到的。
我認識一位在金陵飯店幹過的大廚,問他南京哪家星級賓館的菜做得最好。他詭秘地一笑:真正的美食在民間,賓館裏做的菜,再高檔,也有形而無神。我鬧不清這究竟是環境的原因,還是人的心理作用使然。
寡婦麵是很典型的民間產物。雖屬小吃,卻浸透了南京的“土著味”。甚至連就餐的環境也是如此:粗粗粉刷過的牆麵,沒貼瓷磚的水泥地,矮桌子,高板凳,人似乎要俯下身子才能夠著那碗香噴噴的湯麵。它恢複了我們童年時(那是一個清貧的年代)對美味的記憶乃至無法扼製的憧憬。說得直白點,它喚醒了我們被富裕生活弄得麻木了的一副好胃口。
真正的美味確實隻有在民間才能偶然邂逅。哪怕隻是一碗麵條。我隻知道越高檔的餐廳,做的麵條越難吃。不信你試試。
邂逅本身就是一種美。正如少小離家的我與故鄉的寡婦麵。
在北京,見到寫有小說《愛情特快》的女作家雲瀟,她正好要去南京參演一部電影,就順便向我打聽南京有什麼好吃的。我想了一下,沒說鹽水鴨,沒說鴨血粉絲湯(這些是到處都可仿製的老名牌了),而是說起新街口的寡婦麵……我這篇文章,不過是把對她的講述重複了一遍。
雲瀟是重慶人。她說重慶解放碑一帶,有家賣酸辣粉的也是如此。小鋪子不足十平方米,房租卻已漲到一年二十萬。為什麼?就因為生意太火爆了。一天幾乎數不清要賣多少碗。門前站滿了排隊的人。因座位有限,大多數買到酸辣粉的人都要蹲在馬路邊吃。那場景我沒見到,卻能夠想像出來。不就跟南京的寡婦麵一樣嗎?看來每座城市的民間,都有各自的美食傳奇。
雲瀟說她去南京拍戲間隙,一定要抽空溜到新街口,嚐嚐寡婦麵究竟有怎樣的魔力。她帶著這樣的期待,寡婦麵就不會讓她失望的。
我想的卻是:什麼時候到重慶出差,先不爭著辦事,而是直奔解放碑,不聲不響地排在買酸辣粉的隊伍的後麵,眼巴巴地等著……等一碗長江水煮出的酸辣粉。
杏花村的酒家
三年清明節前後,去安徽池州參加一個筆會。我先在安慶下火車,然後打了一輛出租車,搭乘輪渡過長江,對岸就是池州了。輪船把十幾輛汽車載運到對岸,隻花了二十分鍾。出租車司機跟我聊天,問我是否來過池州。我說沒來過。他見我戴副眼鏡,像個讀書人,大概為了拉近距離,就提了個文雅的問題:“你一定聽說過杜牧吧?”
“是唐朝的那個詩人嗎?”我沒想到司機也知道杜牧。
“對呀,就是寫‘清明時節雨紛紛’的那個。而且告訴你吧,那首詩就是為咱池州寫的。”
“照你這麼說,杏花村在池州?”說實話,在此之前,我還一直以為杏花村在山西呢,因為汾酒裏有一種品牌就叫杏花村。
“杏花村在池州城西。那兒有一口古井,杜牧喝的酒就是這井水釀造的。”司機見我對此很有興趣,又說,“我拉你去看一眼吧,反正是順道。”
我沒有表示反對。肚子裏的那點文學情懷已經被挑逗起來了。此時正逢清明時節,皖南大地開滿一片又一片金燦燦的油菜花,恰巧又剛下過一場春雨,我仿佛成了遠道而來的杜牧的化身,而出租車司機,成了當代指路的牧童,他要領我去杏花村呢。那個著名的村落,恐怕正在杏花的掩映下等著我呢。
我來之前還納悶這個旅遊筆會幹嘛要選擇偏僻的池州召開呢。聽司機這一介紹,全明白了。
我顧不上先去大九華賓館投宿,而逕直參觀了一番當地人修建的杏花村古井文化園(屬於杏花村複建工程的一部分),了解到杜牧確實曾在晚唐會昌四年至六年(844—846年)出任池州刺史,那段時間還寫出大量詩篇,其中的《清明》就是這位地方官春遊城西杏花村所得:“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杜牧向牧童打聽哪兒有酒賣,一首千古絕唱已屏住呼吸隱藏在杏花叢中等著他來摘取。他不僅應該感激牧童,更要感謝美酒。酒是唐朝詩人們靈感的催化劑,浩如煙海的全唐詩,有一大半都散發著酒的香氣。唐朝文學藝術的興旺,似乎應歸功於詩與酒的聯姻。與李白相比,杜牧至少還算比較清醒的詩人;但他畢竟做過“十年一覺揚州夢”。他來池州,是在夢醒之前,還是夢醒之後呢?他冒著迷細雨走向杏花村,他的名字,就注定將跟李白一樣,不僅載入中國的詩史,還將載入酒史。連山西的酒廠都要借助他的詩句打廣告呢。
我喝過山西的杏花村酒,味道確實不錯。我也跟許多人一樣,誤以為杜牧是在山西寫下《清明》的。直到今天才知道,杏花村至少有兩個,而安徽的這一個,才是最正宗的,它是杜牧那首詩的發源地。
我在園內找到了那口唐代古井———又稱“黃公井”、“香泉井”。杜牧寫“清明”時喝的酒,就是一位姓黃的老漢釀造的,他當時是這口井的主人,清光緒時《貴池縣誌》記載:杏花村香泉井,相傳香泉似酒,汲之不竭。我俯身井圈低頭看了看,井水至今未枯。可別小瞧了這口不起眼的老井,裏麵不僅有酒,還有詩啊。杜牧是杏花村的一位偉大的過客。他僅僅留下一首詩,就使一個村莊出名了。
緊挨著黃公井,現建有一座釀酒坊,使整個院落都彌漫著酒香。旁邊還有黃公酒壚,銷售新出爐的黃公酒。我踱進去喝了一杯。又買了兩小壇,準備帶回北方送給一位善飲的詩友。
唉,酒不醉人人自醉嘛。我通過一杯酒而夢回唐朝,而對唐朝充滿遐想。
杏花村本地也出過名人。清代貴池杏花村人郎遂,曆經十一年編輯出《杏花村誌》十二卷,是惟一一部被收入我國古代最大的一部文獻《四庫全書》的村誌。因而杏花村是全國惟一以村建誌的村,又被稱為“天下第一詩村。”《杏花村誌》中不僅對杏花村的曆史、風俗、景物進行詳盡描繪,還收錄自唐至清曆代詩人描寫杏花村的古詩文千餘篇。
在杏花村,我不僅想這樣的問題:究竟酒是詩的媒人,抑或詩是酒的媒人?
杜牧,是杏花村聲名遠播的一個大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