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長越說這話,牛英賢肚子裏的怨氣越大。人家別的劇團都是導演大拿,演員求導演。他這兒正相反,演員是大爺,導演是孫子。解放初他就領導過秧歌隊,當過縣文工隊的主演,以後還當過地區話劇團的導演、群眾藝術館館長。老實說,京劇不同於電影、話劇,他當這個導演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想不到他混到四十多歲,反倒成了幾個主演盤子裏的小菜!人家背地裏說他是跳大秧歌出身,是個隻會演《兄妹開荒》的“土老帽”!今天這事他完全可以不來,上有局長、團長,下有不可一世的主演,他在中間用不著操這份心。可他又可憐吳性清,不忍心看著老頭兒一個人東跑西顛受洋罪。邵南孫一受傷,除去他再也沒有人會跟著吳性清跑前跑後打下手了。一個是身為團長卻屁大的權力也沒有,什麼事也做不了主。另一個是有名無實的倒黴導演。真是一對難兄難弟,有什麼辦法?
走下樓梯,牛英賢停住了步子,“我們到哪兒去熬這兩個小時?”吳性清隻歎了口氣。
“去找丁局長吧,肚子裏還空著呐,先在他那兒吃了早飯,再跟他談談武班侯的事。”“還沒聽到武班侯的回信兒,怎麼跟局長談?”吳性清拉著牛英賢向賓館外邊走,“走吧,到外邊轉轉,這兒的環境不錯,隨便找個早點鋪吃一點。”真是又可憐又可氣!牛英賢知道這位“團座”對“局座”心裏有點發怵,沒有大事不敢隨便去找丁介眉。可團裏的大事小事,不經局長大人首肯,他這個團長從不敢自作主張。當這樣的團長也夠難受的!自己在他這個窩囊頭頭下麵當導演,還能好受得了嗎?
九點鍾,他們又來到武班侯的房間。看劉慶正端著個托盤往外走,盤子裏放著剛用過的杯碟碗筷,證明武班侯剛吃過早飯。可他沒有下床,穿一身白緞子睡衣半躺半靠在床幫上,仍然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他沒有向兩位名義上的領導表示歉意,也未做出任何禮貌的舉動,甚至連招呼也不打。他好像用不著說廢話,用開門見山的勁頭,哼哼唧唧的腔調說:“哎呀,我身上還是不得勁兒,今兒個晚上能不能上台眼下還說不準兒。這麼著吧,你們兩點鍾再來聽信兒,到那時候我再告訴你們今兒個晚上到底能不能大戰長阪坡。”吳性清讓牛英賢坐下,自己坐在另一個沙發上,耐著性子問:“武班侯同誌,您到底哪兒不舒服?要不要到醫院看一看,或者把隨團的醫生找來?”“不用,我就是勞累過度,頭有點暈。那些二百五大夫光會抹紅藥水,治不了我的病。”本來在進門之前暗暗告誡自己決不能講話的牛英賢,看見吳性清的話跟不上去,便忍不住了,“武老板,您到這兒以後一直沒演出,昨天是頭一場,怎麼說是勞累過度?”武班侯身子直起來了,“這是什麼意思?你說我裝著玩兒?你們當領導的不管演員死活,逼著一個病人到台上去玩命!我要是在台上出了事,誰負責?我的老婆孩子怎麼辦?你們當領導的管養活一輩子嗎?”吳性清趕緊打圓場:“你別著急,牛導演不是那個意思……”牛英賢卻笑了,“我是猜不透你剛演出一場為什麼就會勞累過度?是不是昨天晚上高寵臨死的時候那一招挺背硬摔,把你的腰摔壞了?”“你說什麼?”武班侯騰地跳下床,眼珠子也瞪大了,“姓牛的,你說我什麼都行,說我功夫不好就是砸我的飯碗,挖我的祖墳!我武班侯六歲登台,摔了快四十年了,從來沒得過倒好。你要敢打賭,我現在就一連氣給你摔上十個僵屍看看!”牛英賢說:“這麼說,你今天晚上演出《長阪坡》沒問題嘛。”“不行。我的病不在腰上,是腦袋不得勁。”武班侯把臉轉向吳性清,“你們當頭兒的真要把一個主演往死裏逼呀?告訴你,這個團沒你不要緊,沒我就玩兒不轉。觀眾花一塊五買張票是來看我武班侯,不是看你牛英賢。”“你……你還是謙虛點吧!”牛英賢也火了,他可沒想到武班侯會赤裸裸地叫這種板,自己卻一時又找不到更有力量的話來對付他,這句話一出口他自己也感到泄氣。對這種人還談什麼謙虛不謙虛!吳性清也氣得嘴唇發青。他很少碰到這種粗俗蠻橫的人,而此人竟還是個大名鼎鼎的演員!還有什麼好說的呢?人家已經把話說到家了,雖然難聽,但實話實說,粗魯得不加任何掩飾,把團裏的那點真相全給捅出來了!老夫子感到自己是這樣的懦弱,這樣的無能。
武班侯又躺回床上,吳性清隻好站起身來,“武班侯同誌,你冷靜一下,好好休息,兩點鍾我們再來聽你的回話兒。”吳性清和牛英賢走出賓館,登上汽車,一路上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回到劇院後台那間兩個人合住的小屋裏,牛英賢給吳性清沏了杯熱茶,看他那副灰心喪氣的樣子,隻好先壓下自己肚裏的悶氣,安慰吳性清:“團長,剛才那件事你別太往心裏去,這種演員,就是這份德性。武班侯這叫拿架子,放份兒,今天你治不了他,往後就得光叫他治你!”吳性清抬眼看看牛英賢,心裏話:“憑你我這點道行,全叫人家看破了,能治得了這位活祖宗嗎?”“依我說,別再去求他了,今天他就是想上台也不讓他上,冷淡他幾天。從二路演員裏找個聽話的,我看楊忠恕就行,先唱出帽兒戲,讓花露嬋壓軸,保證能把台挑起來。怎麼樣?”吳性清搖搖頭,“這種事咱們哪能做得了主?今天晚上不是還有中央領導要來看戲嗎?”牛英賢泄氣了,“老吳,那你這個團長當得還有什麼意思?老實說,要不是今天晚上有大頭頭來看戲,武班侯還不會叫這個板呐!”吳性清歎了口氣,“這個板算是被他叫住了,領導要看他的戲,群眾也買他的賬,我們有什麼辦法呢?”“那就對不起了,團長,我得請假。”牛英賢從口袋裏掏出一份電報遞給吳性清,“老母病重,我要回去看看。同時把邵南孫送回去,他的腳趾骨斷裂,無需住院,回家養著就行。”“噢……在這種時候你怎麼能離開劇團呢?”吳性清眼睛看著電報,心裏卻一個勁兒發愣。
牛英賢笑了:“別自視太高了,什麼時候團裏離開我們也不要緊,倒是離開武班侯會玩兒不轉!”“是啊,是啊……”吳性清作難的樣子讓人可憐,像一陣陣發傻。但他又是個扶不起來的天子。牛英賢已下了決心,不能再陪著他一塊受罪了。說:
“我去醫院為邵南孫辦手續,順便買火車票,也許下午就走人了。如果見不著你,這就算請過假了。”“哎,還要請示一下丁局長……”不等他的話說完,牛英賢已經摔門而去。吳性清陷入深深的沉思,他感到自己已經智窮謀盡。到兩點鍾武班侯答應了,一切都好說。如果他不答應,自己怎麼向丁局長交賬?而且上邊還有個佟書記。事情若鬧大,自己這個團長是怎麼當的喲!他意誌薄弱,辦事隨和,在文化局裏有個好名聲,是大家公認的好人。至於這好名聲中有多少是大家開玩笑的成分,那就不得而知了。人們總是說好人路寬,今天卻逼得好人也無路可走了。他拿出一本方格紙,措辭謹慎而又嚴密地寫了一份辭職報告,很有點檢討書的味兒。內容是請求調回藝術處,哪怕當個一般幹部也行。他把報告揣進兜裏,好不容易挨到下午兩點鍾,又來到賓館,懷著一絲僥幸心理去找武班侯。說不定武班侯是要學諸葛亮,在等他這個草包“劉備”三顧高級賓館,方肯登台。若果真如此,他就把辭職書藏起來,向丁局長報喜。反之,則別無高招兒,向局長報憂,遞上辭職書,聽候發落。
他氣喘籲籲,費勁地爬上六樓,劉慶正在房間門口等候,“我姑父正睡午覺,他說四點鍾一定答複您。”吳性清二話沒說,掉頭就走。心裏恨恨,嘴裏憤憤:四點鍾?四點鍾演員們就開始吃飯、上後台、化妝,到那時你武班侯若說演不了啦,再找人替換、想別的轍兒都來不及了。用行話說,這叫“砍死活兒”、“摔盆兒”,真是欺人太甚!他顧不得考慮該不該打攪局長的午睡,就敲響了丁介眉的房門。
“請進!”丁介眉本來睡覺就很輕,今天午間實際是在一種似睡非睡的假寐之中躺了一個小時。他下了床,吳性清也推門進來了。老夫子臉上的神色已經使他心裏明白了八九不離十,他也不是沒有思想準備的。但在下屬麵前他總是神情自若,冷靜超然。他彬彬有禮地沏上一杯熱茶,“老吳,請坐下談。”吳性清沒有別的辦法了,隻好一五一十地把三請武班侯的經過講了一遍,最後遞上了自己的辭職報告,囁嚅地說:“我非常慚愧,沒有做行政領導工作的經驗和才能,辜負了領導的期望。請求您還是放我回藝術處去鑽故紙堆吧。”“好啊,性清同誌,武班侯向您叫板,您向我叫板……”丁介眉居然有心思笑了起來。
吳性清萬沒想到,他的辭職書反倒幫了丁介眉很大的忙,—個新的主意立刻在局長的腦子裏成熟了。實話說,一個文化局長對付一個像武班侯這樣的演員,並不太困難。使丁介眉感到更棘手的是如何處置自己親手提拔的、實際是作為自己在京劇團的傳聲筒和前台傀儡的吳性清。他不願為一個演員傷—個下屬幹部的心,他一貫像鳥愛護羽毛一樣愛護自己當領導的名聲和威望。如今當事者自己搭起了一個很好的台階,他隻要順水推舟就行了。他臉上卻立刻堆出惋惜和難受的樣子:
“老吳嗬,您真想撂挑子亮台?”“丁局長,我叮不是給您出難題……”吳性清急得連話也說不清楚,他低下頭,不敢正視丁介眉的目光。
“老吳同誌,把您從藝術處調到京劇團,實際是提升了一級。京劇團是全地區最大的一個藝術團體,是咱們局的重點單位,不論從地位上還是從影響上都要比藝術處重要得多!當然,之所以調您來,這些因素並不是主要的,您是研究戲劇理論的,想靠您加強京劇團的藝術力量,創造一種濃厚的藝術氛圍,對演員進行藝術熏陶和訓練。”“是啊,是啊,您一片苦心,對我也高看一眼,可我不堪倚重。”吳性清非常感動,羞愧難容。
“可也真對不起您,難為了您,讓您受一個演員的氣!”丁介眉的語氣中充滿了對下級的理解和同情,“今天您二請武班侯,顯然不能和劉備三顧茅廬同日而語,倒像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武班侯這個人也太惡劣了!”吳性清肚子裏積攢的窩囊氣開始慢慢消散,碰上這樣通情達理的領導,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話說回來,老吳啊,您對演員了解得還不多,所以才真生氣。”丁介眉忽然又爽朗地笑了,“演員中像梅蘭芳那樣有高深修養的人不多,他們許多人是沒有文化的文化人,沒有知識的知識分子,肚子裏裝了不少雜學,到席麵上一說話就露餡兒,難登大雅之堂。他們的知識來源就是戲詞兒,從‘三國戲’、‘列國戲’裏學鬥智,明奪暗爭;從‘水滸戲’裏學窮橫;從‘紅樓,、‘西廂’裏學調情。他們是搞藝術的,可是對藝術的理解跟我們不一樣,他們把藝術看做是不動產,是換取金錢、名譽、地位的籌碼。把本事學到手,一時三刻、趕上刀刃了,你非用我不行的時候,我就以藝術做本錢向你提條件,討價還價。明白了這一點,您還值得為這些人動氣嗎?我們可不要上當,像他們那樣一點點地討價還價。要一下子就出個別人意想不到的價格,把他鎮住!”“您把他們真是研究透了。”吳性清嘴裏這麼說,心裏卻十分納悶,眼看要火燒眉毛了,丁介眉怎麼還有閑情逸致,在這兒侃侃而談。既不回答他辭職的事,也不講武班侯的事該怎麼辦。他反倒替丁介眉感到焦慮,因為矛盾全推到他這兒來了……
丁介眉看出了吳性清坐立不寧的神態,明白老先生的心思。他口氣一轉,變得十分果斷:“您可以暫時不在團裏工作,但還是局黨委正式任命的京劇團團長。決不能讓人家說這樣的閑話——您是被氣跑了,半路被撤職了,等等。佟書記那兒有兩個材料,需要有人幫著整理一下。名義上您是地委領導點名,臨時調去另有重任,實際也是如此。一切問題等巡回演出結束,回到家裏在局黨委會上通盤考慮解決。現在您先回團休息,六點鍾之前等我的電話。至於牛英賢請假的事,我看也是人之常情,其母病重理應準假。”送走吳性清,丁介眉長出了一口氣,從昨天晚上以來一直攪得他心煩的問題終於找到了圓滿的解決辦法。他心裏頗感得意。鋪開宣紙,抽出毛筆,蘸飽墨汁,盡興一揮:
丈夫令人愛不如令人敬,令人敬不如令人服。
扔掉毛筆,半躺到沙發上,他要定一定神。沒有別的辦法,當斷不斷,還會孳生後患,以後有無窮無盡的麻煩。往遠處說,他是鐵心要給福北辦幾件大事和好事的。他已經建成了幾乎是全省最漂亮的美術館、博物館,抓出了幾台轟動全國的好戲,其中有兩台戲被電影廠改編後搬上了銀幕,還捧出了幾個能打到全國去的演員。上至中宣部、文化部,下至省、地、縣,都知道福北地區文化局長丁介眉不是白吃幹飯的。今人後人都記得他當局長時是怎麼幹的,會念叨他辦的這些好事。有一天他不在這個位置上了,這些業績將會永存,會載入本地區的史冊,巍巍美術館,皇皇博物館還會倒掉嗎?重新組建京劇團也是他雄心的一部分,豈能半途而廢?往近處說,今天晚上這場演出事關重大,演好了就把牌子打響了,演壞了就把牌子砸了。自己交不了賬事小,重要的是會當著本省和外省市領導的麵硬把佟川給賣了,把全福北地區給賣了!佟川可是個不好惹的上司,京劇團是他的心肝寶貝,砸了他的牌子能饒得了自己嗎?
丁介眉站起身,看到剛才寫的那一行大字,自嘲地笑了,抓起來扯碎,揉成一團扔進紙簍。重新鋪開一張宣紙,略一沉思,提腕寫道:
裝誰像誰誰裝誰誰就像誰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錄京劇訣諺贈月萱同誌丁介眉他放下筆又抄起電話,要先跟兩位女主演通個氣。花露嬋的電話無人接,中午吃飯時就沒見到她。對這些年輕演員真沒辦法,白天不好好休息,到處亂跑,晚上的演出怎麼能精神飽滿?
他又撥了方月萱的號碼,耳機裏立刻傳來那熟悉的甜潤的嗓聲。
他說:“我是丁介眉,中午睡得好嗎?我剛寫了一幅字,晚上送給你。別,你現在別來拿,我有事馬上要出門,先跟武班侯談,然後去見佟書記。有件事先跟你打個招呼,我遇到了困難,需要你的幫助和配合。……不不,用不著上刀山下火海,隻要你能體諒我就行了。可能要委屈你一點,具體說就是隻能讓你當個副團長,第一副團長……當然不會把她排在你前邊,晚上再詳細跟你解釋。”方月萱舉著電話怔住了,她一時還沒咂出丁介眉話裏的滋味,誤以為丁介眉跟她開玩笑,成心拿正話反著說。她能當上第一副團長已經夠嚇人一跳的了,還會生什麼氣呢?她畢竟隻有二十六歲,雖然連拉帶拽當上了主角兒,但還沒有紅得發紫,京劇界的天下還沒有打下來。況且又不是黨員,京劇團可是縣團級單位呀!她動這方麵的腦子可不是一天半天了,一定是丁介眉拿她取樂兒,她也喜歡在電話裏恬嬉調笑,聽聲不見麵倒也別有情趣。她放下電話,穿好衣服,要過去問個究竟。
可是丁介眉的房門已經上鎖了。
丁介眉敲開了武班侯的房門,武班侯一見是他,可跟對吳性清不一樣,慌忙下地,點頭哈腰,又敬煙,又沏茶。丁介眉煙不接,茶沒喝,神態優雅,臉上掛著微笑。但那笑紋裏分明有一種嚴峻的尖刺兒。他裝做什麼也不知道,問:“看樣子你睡了一整天,精神養足嘍,今晚的《長阪坡》要好好露一手吧?”武班侯一咧嘴,“丁局長,我病了,頭……”丁介眉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我帶來了兩個藥方。”“哦?”武班侯一怔。
丁介眉盯著武班侯的眼睛,心裏感到奇怪,這雙在舞台上顧盼雄飛、英氣四射的眼睛,原來是這樣渾黃、發暗,整個人都顯得猥瑣卑俗。他為了加重自己的話的分量,一字一句,說得很慢:
“第一個方子,牛導演接到家裏電報,母親病重,請假走了。佟書記那兒急需一個大筆杆子幫著寫材料,現從家裏調人來不及。吳團長是咱們局有名的大秀才,被點名叫去臨時委以重任。可團裏不能群龍無首,我打算請你代理團長職務,方月萱和花露嬋二同誌為副團長,不知意下如何?你身體可頂得住?”“這……”武班侯那雙用舊了的眼睛突然抹去鏽斑,閃出光芒。這位慣會使用眼神表達內心活動的名優,卻沒有修養到能夠借助眼睛掩飾自己的真實心理,在精明的局長麵前充分暴露了他那受寵若驚、喜不自勝的勁頭。
丁介眉不答理他,口氣一轉繼續滔滔不絕地說下去:“第二個方子,你如果今晚真的不能上台,那就是說病得不輕,不能呆在這兒養病。你留在團裏,又不上台,人家會說你裝病,成心跟中央領導和各省市一把手過不去,蔑視他們,拿架子,放份兒,等等,罪名多得很。你擔得起,我可擔不起,因為你是我同意調來的。怎麼辦呢?今天晚上或明天早晨,送你回家。到家裏去好好養著,等你的病徹底好了,你想演戲了,咱們再商量。當然,一個演員離開舞台,藝術生命就會終結,漸漸就被觀眾忘記了,這是很痛苦的事情。可也沒有辦法,誰叫你有病呀?實話告訴你吧,昨天你摔倒以後不起來,觀眾都以為你是功夫不純摔壞了,今天再不露麵,就證實了觀眾的猜想,對你來說無疑是栽了個大跟鬥!可是保命總比保護藝術名聲更重要。怎麼樣?眼前兩條路,何去何從,請你拿主意。”“丁局長,我昨天就是有點頭痛,睡上一覺就好。今天上台沒問題,您放心!”武班侯果然被拿住了,他知道丁介眉大權在握,說得出就做得到,拿架子隻能適可而止。他像在吳性清麵前拚命裝病一樣,現在又一個勁解釋自己沒病。
“這麼說你是想接受第一個藥方嘍?”“丁局長,您辦事亮堂,我也貨賣識家。您這樣看得起我,班侯肝腦塗地,在所不辭!”武班侯嘴裏常用的有三種語言,自己的粗話、戲詞兒、粗話和戲詞混在一起的“夾生飯”。
“你到底還是個懂得利害輕重的明白人。那好,我有幾個條件……”“您隻管說,我不會忘恩負義!”“一、你要以身作則,還要照顧好全團,從今天起,團裏大事小事不管出了什麼婁子,惟你是問。”“沒問題,捅出婁子您找我。”武班侯恨不得把團裏大權小權都抓起來,他要盡情品嚐權力的滋味,有一種想支配別人命運的渴望。這一點連精明的丁介眉也沒全看透,他也想不到一個演員怎麼會有如此強烈的權力欲。
“二、你是代理團長,這不是正式任命。巡回演出結束之後,證明你稱職,不僅有藝術天賦,還有領導才幹,再由局黨委正式任命。”“一樣一樣,任命不任命都行。您這樣高抬我,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其實他心裏對這一條不甚痛快,覺得團長的烏紗帽並沒有真正扣到他頭上。而是懸在他腦袋上空,小辮子還抓在丁介眉的手裏,時時都得受他的鉗製。可是又不能不答應,他就是說上一百個條件也得先應承下來。
“三、為了證明你沒有摔傷,洗刷昨天你的恥辱,也是全團的恥辱,你今天晚上應該雙出。前邊先來個精彩的帽兒戲,壓住場子,最後再上《長阪坡》,行嗎?”“好哩,您這才叫領導,又懂行,又幹脆。我聽您的,您就好吧!”丁介眉站起身,“這件事暫時不要對別人講,今晚演出之前,我到後台向全體演員宣布。”他這樣說不過是想加強這次談話的重要性和神秘性,並非想讓武班侯保守什麼秘密。丁介眉當然知道要想叫一個演員對一件事情守口如瓶,就如同想叫一個啞巴說話一樣困難。不等他走出這家賓館,武班侯就會利用自己的渠道把這一消息傳播出賓館。如果他特意再加上“可要保密呀”這一類的囑咐,其傳播速度之快、範圍之廣更要擴大幾倍。
一點不錯,武班侯送走了丁介眉,立即喊來劉慶,叫他去把方月萱和花露嬋找來,並囑咐說:
“別說我找,就說團長找她們談話。”然後又打了幾個電話,把自己當團長的事告訴朋友、相好,約他們晚上來看戲。不一會兒劉慶回報,花露嬋不在,方月萱一會兒就來。武班侯一想,單個談話更好,今天倒要試試這個小娘們兒。
他到衛生間洗了把臉,梳理了頭發,換上一身牙黃色綢料練功衣。他在自己的房間裏接待坤角兒,特別喜歡穿這身衣服,顯得年輕英武,瀟灑自如。在房子中央,對著大衣櫃上的大鏡子,活動一下筋骨,打雲手,連做了幾個亮相的動作。嗓子發癢,突然用京劇念白的腔調說出了此時自己的心境: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大丈夫不可一日無錢!哦——哈哈哈……”隨著開始踢腿,他的腳先抬到腰部,對著鏡子裏的武班侯蔑視地說:
“班侯啊班侯,踢腿到腰眼兒隻能吃棒子麵窩窩頭兒!”他慢慢把腳踢過肩膀,“哎,踢到這兒就能吃富強麵的饅頭了。”他的腳繼續升高,穩穩地超過了頭頂,“哈哈,踢到這種份兒上,雞蛋、蝦仁就會自動往你嘴裏掉!還有政治地位、權力、名譽、經濟利益、美人兒,統統都給你送來了……”有人敲門,他喊了一聲:“進來!”方月萱推開門嚇了一跳,“武老板,你這是幹什麼?”“請不來你,我就這樣一動不動站三天三夜。”他金雞獨立,左腳就像生了根一樣,而且氣不發喘,兩眼炯炯閃光,望著方月萱。
“你可真有意思,好俊的功夫!”方月萱笑了,“團長呐?”武班侯放下腿用手指點著自己的鼻子尖,“你往這兒瞧!”“你?”“沒錯,丁局長剛從這屋出去。方副團長,請坐。”方月萱明白這不是假的,丁介眉剛才也不是正話反說。她的確感到委屈。這麼大的事昨天晚上、今天上午丁介眉就不向她透一點兒風,根本沒想到要征求她的意見。她幾乎是跟武班侯同時知道的,還不如他知道得詳細。這麼說,武班侯昨天晚上摔耙子摔對了,摔贏了!“怎麼,你真的不知道?丁局長事先就沒給你吹點風?”武班侯得意非凡,“告訴你,我是團長,你是副的,有了矛盾你應該服從我。如果你不服從,跟我鬧僵了,走的是你不是我。沒有你還有花露嬋,沒有我誰能頂?”“哼,還沒上任就來這一套,你以為別人都是小孩子,怕你嚇唬?我是方月萱,名字排在你前邊!”她說完轉身就走,武班侯搶先一步堵住了門口。方月萱沒好氣地說:“你要幹什麼?”“話還沒說完哪,”武班侯惡狠狠地說,“你要戧火,明天就把你的名字排在最後。我是團長、又是主演,有這個權力。你要不服還可以比試比試,你連花露嬋也比不過!”“呸!”方月萱嘴上還很硬,心裏卻被他鎮住了。這個家夥可是什麼事情都會幹得出來的。不管怎麼說,他現在是團長,跟他鬧翻了不會有自己的好處。如果他跟花露嬋摽成一個肩膀,自己還真有點麻煩,不被擠走也好受不了……
“方老板,你好好想想。要是知趣,跟我揉在一塊兒,沒有你的虧吃。”武班侯露出狎邪的微笑,“以後可以讓花露嬋替你唱帽兒戲。你要想大走紅,還有一個辦法,我給你配戲,憑我武班侯的名氣要是給你打下手,那是什麼成色?”“你甭拿好話哄我。”“哄你是孫子!你要不信,現在就教你一出新戲。”“什麼戲?”“《挑簾裁衣》,你演潘金蓮,我來西門慶。”“這戲太粉,當初師傅就不許我唱這出戲。”“你現在是主演,不是小學生!”武班侯立刻進戲,躬身一揖,“娘子,我這廂有禮了……”方月萱撲哧一聲笑了,知道他在挑逗自己。他動作輕捷,舉止獷悍,男人的力量體現在肌肉上,他的魅力幾乎不可抗拒。但是她眼下可沒有這份心思,便笑著說:“武老板,你的臉皮可真厚!”“臉皮?你指我的哪張臉——關公的、趙雲的、武鬆的、高登的、孫悟空的?我的臉多了。”“你就是高登、西門慶。”方月萱坐回到沙發上,武班侯也跟過來。
“蒙你誇獎。你也不要假正經,你的事我全知道。”“我有什麼事?”方月萱粉麵透紅,秀眉綰起來了。
武班侯嘻嘻一笑,“當然是好事,你幹嗎著急,今天也是你我的好日子,為日後正副團長親密合作,我們倆要不要也慶祝一下?”“你剛當上團長就燒得難受,真不要臉!”“幹我們這一行沒有自己的臉,演誰像誰。人格、名聲、道德,狗屁不值。身上活兒好,一響遮百醜……”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冷不防臉上挨了一巴掌。等他明白過來,方月萱已逃到了門口,她動作機靈敏捷。他惱羞成怒,想撲過去,方月萱已跑出門外。然後又探進頭來,恬嬉世故地罵道:“老饞貓,天下的便宜不能都叫你一個人占去,也叫你知道點我的厲害!”她格格笑著走了。
武班侯撫摸著熱乎乎、但並無疼痛感的麵頰,忽然轉怒為喜,禁不住也笑了起來。方月萱不是真想打他一個耳光,她的巴掌幾乎沒有使多大力氣,這真正是對他的獎賞和鼓勵。好個刁鑽潑辣的騷娘們兒!這一巴掌打得好,把男女之間的生疏感和戒心打沒了,把他倆的關係打親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