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第一次見到沈飛的時候,就覺得他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徐麗婕此時說出這話多少有些“馬後炮”的意思。
“‘一刀鮮’的傳人居然在街頭炸臭豆腐幹,真是不可思議,不可思議……這每年損失的市場價值,何止百萬啊?”
具有如此商業頭腦的人,自然是“鏡月軒”的老板陳春生了。
一直對沈飛敬若兄長的淩永生此時的感覺恍若夢中,不時喃喃自語:“飛哥就是‘一刀鮮’,飛哥就是‘一刀鮮’……”一臉抑製不住的興奮和喜悅。
馬雲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略帶擔心地問老者:“這‘煙花三月’那麼神奇,也不知是以什麼為主料,後廚不會沒有吧?”
老者顯得極為自信:“隻要是叫得上的魚肉果蔬,這裏的後廚都能夠提供。”
徐叔在一旁附和:“這紅樓宴廳現在的工作人員都是昔日曹家奴仆的後人,各方麵的準備和服務工作絕對是無須擔心的。”
老者微微一笑,看著眾人換了個話題:“大家不要幹坐著,薑先生的這份河豚現在可以動了,來,邊吃邊等。”說著,他自己率先夾起一塊魚肉,吃了兩口後,大讚:“好!如此鮮味,妙不可言!”
淮揚眾廚也紛紛跟著舉筷,魚肉下肚後,無不滿臉陶醉,眾口一詞地大加讚美。
徐麗婕雖然仍有些害怕,但見此情景,終於還是按捺不住肚子裏的饞蟲,揀了鍋中最小的一塊河豚肉,先仔仔細細端詳了許久,然後才送入了口中。
那河豚肉融於唇齒之間,立刻有一股奇鮮溢出,肥、香、細、嫩、滑,諸多美妙口感都趨極致,連舌頭都變得軟綿綿的,好像要脫離身體飛去一般。徐麗婕一生之中,從沒有嚐過如此美味,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那麼多人會冒著生命危險一飽口福。
眾人正吃得痛快,忽然聽到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這麼好的東西,你們可別全吃光了,也得給我留點。”
說話的人正是沈飛,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回到了宴廳內,正笑嘻嘻地看著大家。
眾人全都停下了筷子,目光齊刷刷射向沈飛手中托著的一隻土缽,那土缽是以黃陶燒製而成,看上去普普通通,毫無特別之處。
可誰都知道,號稱“天下第一名菜”的“煙花三月”,現在就盛在這隻土缽中。
“這麼快就好了?”徐叔忍不住問道。從沈飛離席到現在,最多不超過十分鍾的時間,這麼短的時間內便完成了“天下第一名菜”,確實讓人有些詫異。
沈飛點著頭,非常肯定地回答:“好了。”
此時在座的所有人中,心情最為複雜的無疑便是薑山了。“煙花三月”,這道神秘的菜肴,薑家和“一刀鮮”家族兩百多年的恩怨就是因它而起,兩百多年來,薑家的後人為了獲得這道菜中的秘密,不知作過多少次努力,可他們卻始終隻能在猜測中承受一種失敗的感覺。
那種感覺,就像你被人打倒了,卻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
今天,這一切終於可以有一個結果。不管這道菜怎樣神奇,怎樣了不起,怎樣不可超越,至少它會露出真實的麵目,讓薑家明白,兩百多年前,他們究竟是為什麼而敗。
所有的答案,都在那隻土缽中。
“這就是‘一刀鮮’代代相傳的‘煙花三月’。”與旁觀者興奮眼神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沈飛平淡的話語,淡得宛如一杯白開水。
伴著這句話,土缽被擺在了桌上。
緊隨而來的是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奮力瞪大了眼睛,甚至連呼吸都忘記了。
他們終於看見了傳說中的菜肴:“煙花三月”。隻見土缽中清湯寡水,綠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徐麗婕不是廚界中人,說話沒什麼顧忌,首先忍不住問道:“這就是‘煙花三月’?”
“‘煙花三月’是當年乾隆太上皇禦賜的菜名。”沈飛平靜地回答,“這道菜其實還有個大家都知道的名字,叫作‘青菜燴豆腐’。”
“青菜燴豆腐?”眾人麵麵相覷,他們眼中的興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和驚訝。
老者閱曆豐富,也最為沉穩,略微一愣後,立刻說道:“大家先嚐一嚐這個菜,如何?”
陳春生等人立刻跟著附和。的確,真正的烹飪高手具有藏巧於拙的神妙本領,這看似普通的“青菜燴豆腐”中又焉知沒有出人意料的玄機?
薑山拿起筷子,看看沈飛:“可以嗎?”
“當然可以。”沈飛做了個請的手勢,“大家隻管隨便用。”
眾人伸筷入缽,或取豆腐,或夾青菜,然後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閉眼咂舌,不敢錯過半點滋味。很快,他們的臉上或多或少出現了失望的神色。
淮揚眾廚都把目光看向薑山,等待著他的評論。
因為這道菜最終關係到的,正是薑山和沈飛間的對決。
薑山醞釀許久,終於一字一句地說道:“菜做得很好,可它就是一道普普通通的青菜燴豆腐。”
這也正是其他人心中的感覺,作為“一刀鮮”的傳人,沈飛的廚藝無可挑剔。可無論如何,青菜燴豆腐就是青菜燴豆腐,就像“神仙湯”和“蛋炒飯”一樣,名頭再響,也終究脫不了原料本身的束縛,難登大雅之堂。
薑山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難道當年以自己先祖為首的大內一百零八名禦廚,就是被這道菜所打敗?兩百多年來薑家苦苦追尋的“天下第一名菜”,就是任何一個市井老婦都會做的青菜燴豆腐?
“這道菜在傳說中那麼神奇,它到底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呢?”徐麗婕不甘心地追問著。
“菜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沈飛回答說,“特別的是做菜和品菜人的心。”
薑山像是被針蜇了一下,不安地挪了挪身體。沈飛的話說得非常簡潔,但其中包含著極為博大的哲理,他似乎有些明白,但一時又無法完全想透。
“當年我父親教給我這道‘煙花三月’的時候,我也和你們一樣失望。”沈飛又開口說道,“直到八年前,我才真正理解了這道菜。”
“八年之前?”薑山皺了皺眉頭,“這麼說你是明白了這道菜裏的奧妙之後,才到北京挑戰去的?”
沈飛搖搖頭,言語中不無遺憾:“你猜錯了。如果我早一點理解了這道菜,我就不會去北京了。”
眾人茫然相覷,如同一頭霧水。卻聽徐叔問道:“那你父親是什麼時候教給你這道菜的呢?”
“在我回揚州城之前。”
“回城?”徐叔有些不太明白。
“我父親當年離開了‘一笑天’之後,就在高郵農村居住了下來。”沈飛解釋說,“在那裏,我父母結了婚,然後生下了我。”
“原來你父親就住在高郵農村。‘文革’結束以後,他為什麼不回來呢?”徐叔回想起三十年前的沈飛父親的風采,不禁思緒澎湃,恨不能立刻就飛往高郵,拜訪這位昔日的前輩。
“我父親不回來,是因為他在那裏過得很快樂。”沈飛笑著說,“我父母的感情非常好,附近的村民要辦紅白喜事,我父親就過去幫他們做菜。他現在是那一帶遠近聞名的‘沈師傅’,那裏的村民隻知道沈師傅,不知道‘一刀鮮’。”
“這樣的日子倒是自得其樂。不過太平淡了些,未免浪費了你們父子倆的一身廚藝。”陳春生免不了又是一陣惋惜。
“我當時也是這麼想的。從小,我父親就把祖傳的烹飪技藝教給了我,到我十多歲的時候,我已經對自己的廚藝非常自負了。十年前,當修完了學業之後,我就一心想著要外出闖蕩,我父親並沒有阻攔我。不過在我離開的前一天,他教給我這道‘煙花三月’,並且告訴我,隻有真正理解了這道菜,才能稱得上是‘一刀鮮’的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