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伯兄,拋卻二十多年的心血,另起爐灶,談何容易!縱觀天下諸侯,比得上齊桓、晉文的,又有誰呢?何況你我已非盛年,時不我待了。”文種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說。
“子禽兄,成就霸業,難道非得廟堂之上嗎?”
“少伯兄,你是說……”文種頓感莫明其妙,不解地問。範蠡微微一笑,自信地,說:“江湖上亦能。”
“少伯兄……”文種失望地搖搖頭,對範蠡的話大不以為然。
範蠡見文種執迷不悟,量難勸轉,便說:“子禽兄,人各有誌,不可勉強。你我不妨來一場賭賽如何?”
“賭賽什麼?”
範蠡笑道:“賭賽你輔佐勾踐稱霸與我江湖稱霸誰能成功!”
“少伯兄,真有你的!”文種激動地說。他看了看範蠡,幽幽地說:“少伯兄執意要走,我也無法挽留。好!這場賭賽我應了!”
“既然如此,子禽兄,什麼時候我走了,你得阻止大王追我呀!”
“自然自然!”文種連連點頭,應道。他接著又,問:“少伯兄打算什麼時候走呢?”
“自然是宜早不宜遲,遲了恐怕就走不了啦。”
文種笑了笑,深不以為然。然而,老友即將離去,不禁有些淒然。
這對摯友,一謀不合,灑淚而別。
想到這裏,範蠡長長地歎了口氣,為沒能勸轉文種深感內疚。
範蠡一行,一陣疾駛,不一時便回到府第。
這座府第十分豪華,佔地極廣。它原是吳國太宰伯嚭的太宰府。當年勾踐請降、在吳為奴和勾踐歸國,就是賄賂伯嚭而成。吳國滅亡後,伯嚭自以為有功,喜滋滋地前來討賞。誰知勾踐冷冷地說:“你的大王在地下,你為什麼不追他而去呢?”無奈之下,伯嚭便伏劍自殺了。伯嚭死後,這座太宰府便成了範蠡臨時住蹕之地。
範蠡下車之後,急奔內宅。
西施夫人還沒有睡覺,正等著範蠡歸來。這位飽經憂患的中年婦女,風華正茂。夫妻團圓本是值得高興的事,誰知又憑添了許多煩憂。好事多磨,這憂患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
範蠡走了進來,西施急忙起身相迎。他見範蠡略帶惶急和忿懣之色,柔聲地問道:“少伯,你怎麼了?”
“遇見剌客了……”範蠡說著,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喘了口氣,又說:“勾踐來得好快呀!事不宜遲,得趕快走,再遲就走不成了!”
“文大夫呢,他怎麼辦?”西施關切地問。
範蠡搖了搖手,輕輕地歎了口氣。西施一見,什麼都明白了,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範蠡叫來椽吏伯楊,問道:“先生,準備得怎麼樣了?”
“早準備好了!就看大夫和夫人什麼時候起程了!”伯楊恭恭敬敬地說。這位須發花白的老者,看上去十分精明能幹。
“好!”範蠡滿意地說。接著又湊到伯楊先生的耳邊又交待了一番。伯楊先生點點頭,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範蠡拉著西施一同坐下,看著她的秀目,歉疚地說;“夷光,山林水澤之中,怎比得吳宮的豪華富貴,可要委屈你了!”
“少伯,看你說的,我是貪圖豪華富貴的人嗎?”回想往事,西施秀目含淚,委屈地說。她擦了擦眼淚,又說:“我本事苧蘿山下的浣紗女,從山林水澤中來,回到山林水澤中去,有什麼委屈不委屈呢?”
“夷光,你真是我的賢妻!”範蠡由衷地讚歎道。他也想到這二十年來,西施受累太重,自己確實不該那麼說。他捧起西施的雙頰,柔聲地說:“夷光,都是我不好,又惹你生氣了!”
西施將頭埋在範蠡胸前,繼續說:“富貴榮華,猶如過眼雲煙,有什麼值得留念的?我心裏隻有你,隻要同你撕守在一起,我就心滿意足了!”
夫妻長相撕守,這是多麼微不足道的願望,然而他們等待這一天,卻等了二十年。範蠡感到確實對西施欠得太多,情不自禁地將她緊緊摟住,喃喃地說:“夷光……”
這對飽經憂患的夫婦……
範蠡在府中秘密地準備著出奔。說是秘密的,是因為這個事隻限於少數幾個跟隨範蠡夫婦出奔的人。對於府中大多數人來說,則是保密的。
忽然。伯楊先生跑起家來,略帶驚慌地說:“大夫,大王派人來了!”
範蠡苦笑了一下,對西施夫人說:“來看我死沒死。勾踐真有點迫不及待呀!”
“那怎麼辦?”西施夫人略為緊張地問。
範蠡笑了笑,安慰道:“不要緊,我自有辦法。你歇歇吧,待會還要趕路呢!”說罷,同伯楊先生一道來到堂前。西施那裏放心得下,跟著前來躲在屏風後麵偷聽。
來者是宮中的侍衛陳乾,他見範蠡出來,急忙起身行禮,道:“大夫好!打擾你老了!”這陳乾是是陳音的兒子。陳音是楚國的射箭名家,範蠡把他請到越國,推薦給勾踐,被任命為弓箭教官。陳音十分感激範蠡的知遇之恩。後來陳音死後,他的兒子陳乾仍然對範蠡十分尊敬。
“啊,是你!大王派你深夜前來有什麼事嗎?”範蠡見是陳乾,略略放了心,問道。
陳乾笑了笑,說:“其實也沒什麼大事。隻因大王在春霄宮夜宴,突然興致所在,要大夫前去陪飲幾杯。”
西施一聽是這麼回事,放下心來,悄悄回去了。
範蠡聞言嗬嗬大笑,說:“大王如此豪興,範蠡理當前去奉陪!”接著又對陳乾說:“陳將軍請等一下,我去更衣就來。”說著就進內室去了。
陳乾隻好在堂上等著,誰知過了好一會,仍不見範蠡出來。他對陪著他的伯楊先生道:“範大夫是怎麼了?可別讓大王久等呀!”
伯楊先生笑了笑,說:“好!請將軍稍待,我看看去!”
伯楊先生進去了不多一會,走了出來,焦急地對陳乾說:“哎呀!大夫病了!”
“什麼病?剛才還好好的,怎麼一會就……”陳乾吃驚地問。
“是呀1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能料得到呢?”伯楊先生意味深長地說。接著便敘述起範蠡的病狀來。
原來範蠡更衣之後,突然想到廁所去方便一下,誰知一蹲下去便腹痛得不行,而且越來越厲害,痛得直打滾,把夫人都急哭了。
果然,陳乾聽見內宅隱隱傳來喧鬧之聲。他不禁著急地問:“哎呀!這如何是好呀?請醫生了嗎?”
“早去了,這會也大約該來了!”伯楊先生狡黠地一笑,問道:“陳將軍,你不去看看麼?”
“不啦!在下公務在身,既然大夫身體欠安,我得趕快回去向大王複命,以免大王懸望。在下就此告辭了,請大夫多保重!”陳乾歉疚地說。
陳乾剛走不久,範府湧出幾輛車來,遠遠地跟著陳乾,直奔胥門。
守門的軍士一見範蠡,一齊行禮。其中一個小頭目,問道:“範大夫,你老人家到那裏去?”
“大王召見!”
“大夫真辛苦呀!”
範蠡苦笑了一下,沒再說什麼。一行車眾出了胥門,不上九曲道,在茫茫的夜幕掩護之下,直奔太湖而去。
姑蘇台上,燈火輝煌。
春霄宮內,燭光高照,絲竹嘈雜,清歌婉轉,舞影婆娑。
大殿上,勾踐身著袞冕,舉杯獨酌。一個如花似玉的宮女跪在旁邊給他斟酒。對此良霄美景,妙舞清歌,玉女瓊漿,勾勒踐卻並無歡愉之色。他興味索然地一杯接著一杯喝著悶酒,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酒精燒紅了他的臉,也燒紅了他的眼睛,顯得十分怕人。
本來,滅了吳國,報了二十年來的仇恨又會盟諸侯,效齊桓、晉文尊王攘夷,蒙受周天子賜袞冕、圭璧、彤弓、弧矢,並封為東方伯,可謂霸業已成,應該高興才是。可是他卻一天也沒高興過。這半年來,有兩件事一直攪得他頭昏腦脹,食不甘味,寤寐不安。
一是西施重歸了範蠡,這是他很不情願的事。長霄宮內,響蹀廓中,長洲島上,沒有西施就好象綠葉缺少了紅花,顯得美中不足。西施和鄭旦,真是一對天生尤物,當初若不是情勢所迫,怎麼舍得獻給夫差!鄭旦命薄,早已香消玉殞,可是西施這絕世美人啊……入吳之前,勾踐曾向夫人試探過,想把西施帶回越宮,自然遭到夫人的強烈反對。夫人反對雖然是心中吃醋,害怕失寵,不過她說得也有道理。首先,西施同範蠡有舊,而範蠡有大功於越,強占他的情侶是沒有道理的。其次,西施本來是為惑亂夫差而派到吳國去的,如今又把她帶回,豈不是自食其果,重蹈覆轍嗎?更重要的是,西施是王姑身份,於禮不合。當然,夫人的反對並沒有打消勾踐企圖占有西施的念頭,卻也使他在範蠡領回西施時不便公然阻撓。可是他卻扣下了西施同夫差所生的孩子,與西施長得十分相象的,13歲的綠玉公主。勾踐在姑蘇留連5年,回國時綠玉公主已經成人,赫然又是一個西施。自然招致夫人的嫉妒,被暗中沉入江中。史載西施被勾踐夫人沉入江中,實際上是綠玉公主。
其次,勾踐好久以來就對範蠡和文種二人不滿了。近些年來,天下很不平靜,周天子黯弱,禮崩樂壞,臣下恃權淩主,以下犯上的事時有發生。魯國季孫、孟孫和叔孫三強鼎立,公室兩度被分,魯君有名無實。齊國田常弑君篡位,簡公被殺,齊君也是形同傀儡了。可憐!可憐!想到這裏,勾踐不禁有一種兔死狐悲之感。楚國,前幾年白公勝造反,殺了令伊和司馬,囚禁了惠王。無奈皇天不佑,到底給壓了下去,真是謝天謝地!雖然如此,可是天下沸沸揚揚,人心思變。雖然孔夫子極其門徒,搞什麼正名實,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倒是很不錯,無奈天下應者寥寥。前幾年晉國有人搞什麼“克敵者,上大夫受縣,下大夫受郡,士四十萬,庶人工商遂,人臣圉免。”無獨有偶,範蠡、文種也提出要廢除世卿世祿製,論功行賞,破格選拔人才。真是豈有此理!照此下去,祖宗規矩何在?以前為了複仇,隻好忍著。如今吳國已亡,大仇得報,霸業已成,正欲效齊桓、晉文尊王攘夷、替天行道、整頓綱紀。豈能讓齊魯之事在國內發生?可是範蠡、文種二人權傾朝野,可不是省油的燈。如何對付他二人,倒是令人憂慮的事。“哼!好個不循常軌的範瘋子,怪不得寡人心恨了!佔了西施夫人就饒你不得,何況……”勾踐惡狠狠地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