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烏巢逸士(2 / 3)

日出杲杲,

江河滔滔,

天地兮無窮,

吾獨與逍遙。

唱罷,接著又是一陣狂笑。笑聲震得鳥兒驚起,樹葉飄落。

三人吃驚地抬頭一看,隻見一個鳥窩裏探出一個頭來。他的臉奇髒無比,頭發稀稀疏疏,深一團淺一團,粘著草屑,亂糟糟地披著。上唇留著八字胡,,下巴卻光光地象個老太婆。長著一個蒜頭樣的酒糟鼻,笑起來滿嘴黃牙,十分難看。這怪人笑罷,惡狠狠地盯著範蠡三人,一動也不動。

眾人看那鳥窩,確實造得很特別,不但比一般鳥窩大得多,有一張床那麼大,象一個籃子,裏麵鋪著雜草,上麵還搭了個遮風擋雨的頂。整個鳥巢就象一隻剖開的大蛋殼,一半鋪地,一半蓋天。

範蠡望著伯揚先生會意地一笑。伯揚先生也十分驚訝,他確實沒想到這位世上高人竟是住在鳥巢中。有巢氏築巢而居,不過是傳說而已,不想真的有人住在樹上。

範蠡範蠡在樹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道:“在下骶夷子皮朱昭,拜見先生!”

怪人翹起一隻如墨的赤腳,一隻手挖著鼻孔,緊緊盯著範蠡,一動了不動。

伯揚先生也跟著行了個禮,道:“在下智居子伯揚拜見先生!”

怪人仍不答話,躺在窩裏,悠然自得地學起烏鴉叫來。

古城子見怪人不理不睬的樣子,很不滿意。嘀咕道:“這家夥好大的架子,人家見禮不理不睬,卻去學什麼烏鴉叫,真不象話!”

“古兄別亂說!他學烏鴉叫就是說我們是行屍走肉,雖然自視高了一點,總算是答理我們了。”

“奇怪,竟有這麼答理人的!”古城子驚訝地說。

伯揚先生“卟哧”一笑,瞟了古城子一眼,暗道:“真是少見多怪,你不知道朱公可是幹這一行的祖宗呢。”

範蠡也不理怪人,自顧自地說:“在下入湖經商,偶過貴地,聞先生巢居在此,特來拜見先生。朱某愚魯之輩,有緣得見先生,真是三生有幸!”

怪人聞言,一陣“咭咭“地怪笑,接著又是幾聲烏鴉叫,最後瞪著眼睛不響了。

“什麼意思?”伯揚先生悄悄地問。

“他怪我說了謊話。”

“真的?”

範蠡點點頭,正待開口說話,忽然怪人問道:“骶夷子皮先生,你是姓範還是姓文?”語氣之中,既不容置疑,又有幾分恭敬。

範蠡等三人大吃一驚,誰也沒想到,怪人竟一下道破了範蠡的來曆,真是匪夷所思。古城子暗暗佩服,確信這怪人真是世外高人,不由得肅然起敬了。

範蠡躬身行禮道:“在下確是姓範,不知先生何以知道在下的來曆?”

“先生可是三戶鎮來的範蠡麼?”怪人將翹起的腳放了下來,側過身子問道。顯得更有幾分恭敬了。

“正是在下!”

怪人一翻身從窩裏跳了下來,動作十分輕捷。範蠡等人這才看清,他穿著一件又髒又破的長袍,衣袖肘以下,下擺膝以下都沒有了,裸露著黑黝黝的手和腳,指甲長得老長。

怪人一下地,瞪著眼睛,繞著三人轉起圈來。他轉得越來越快,大約轉了十幾圈,最後站在範蠡麵前傻呆呆地笑了幾聲,接著又學了幾聲喜鵲叫。

“多謝先生!”範蠡急忙行禮致謝。伯揚先生不明就裏,隻微笑著點了點頭。古城子卻瞪著兩隻眼睛,感到莫名其妙。

怪人又是一陣“嗬嗬”大笑,說:“範蠡先生,大名久聞,真不愧是我輩中人!”說完又是一陣大笑,接著學了幾聲狗叫,超脫之態頓減。

伯揚先生行禮問道:“不知先生是怎麼知道範大夫的來曆的?”

怪人抬起一隻腳來搔了搔腳心,嘻嘻一笑,說:“他不該叫骶夷子皮。夫骶夷者,盛酒之皮囊也。骶夷子者,皮囊所盛之人也。當今之世隻有吳國伍子胥享此盛譽。如今縱觀天下,能與伍子胥匹敵者,莫非越國之範蠡和文種。為此,我就知道範先生不是姓朱,更不是經商的。不是範蠡,就是文種也!”

三人一齊佩服地點頭。範蠡暗道:“隻說改名為骶夷子皮朱昭,卻躲不過行家的眼睛”。確實,範蠡改這個名字含有欽佩伍子胥的意思,亦有自詡的成分在內。不料卻讓人家一下子就道破了玄機,真是又驚又喜。他謙虛地說:“先生過譽了,真叫在下汗顏無地!”

怪人抓了幾下頭皮,一時間頭屑亂飛。他瞪著範蠡,露出一絲鄙夷之色,說:“二十年不見,你的濁氣竟如此重了!”

範蠡一聽,更加吃驚。他惶惑地問:“先生,你是……”

怪人倒也爽快,搐了搐鼻子,說:“俗家姓名,本不為外人道,範先生既是故人,自然不在此限。我就是人稱烏巢逸士的節輿也。範先生還記得我麼?”

範蠡想了想,好象聽說過此人,卻想不起同這個節輿有什麼關係,更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隻好歉疚地搖搖頭,說:“恕在下眼拙,實在記不得在什麼地方與見過。先生能否見告麼?”

怪人瞪著範蠡,左手挖耳右手揉了揉肚子,反問道:“範先生這般行藏,莫非是隱匿避禍麼?”

範蠡點點頭,默然無語。

怪人吐了一口臭痰,哈哈哈大笑,道:“範先生三十年榮華夢醒,也要返樸歸真了吧?”

範蠡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怪人以手擊拍,邊歌邊舞,唱道:

往事如煙兮,

逝者如斯;

往事如夢兮,

勿使我迷。

功名富貴兮,

煙雲過眼;

太虛其樂兮,

聊逍遙兮容與。

一時間,亂發飄飄,袍角亂舞,地上的敗葉和鳥糞也被踢得亂飛。

伯揚先生和古城子掩口暗笑。範蠡頗不以為然,唱道:

桃之夭夭,

其實可食;

螢之渺渺,

其光可燭。

鹹天地之靈氣兮,

焉與草木同腐!

怪人一愣,一屁股坐在地上,垂目端坐,麵上更帶鄙夷之色。範蠡同伯揚先生對望了一眼,誰也不好說什麼。古城子睜大著眼睛,覺得這怪人十分有趣。

突然,怪人一聲長嘯,聲震重霄。接著幽幽地歎道:“三十年歲月悠悠,不道故人如斯……”說完,又愣了一會,突然抓耳撓腮,亂扯頭發,倒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他是不是瘋了?”古城子驚惶地問。

範蠡急忙以目止住古城子,搖了搖頭。

怪人一邊翻滾,帶著哭腔,唱起了一段《蒹葭》:

蒹葭蒼蒼,

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

在水一方。

溯遊從之,

道阻且長;

溯洄從之,

宛在水中央。

怪人唱畢,又是一聲長嘯,然後用手支著頭,躺在地上翹起腳來,望著天空出神。

範蠡笑了笑,說:“陽春白雪,合者蓋寡。先生高蹈風塵,舉止不群,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輝。我等碌碌濁物,怎能與先生比肩呢!”

怪人自顧看著天上的白雲,理也不理。範蠡想起自己三十年前的行徑,同這也差不多。他看了伯揚先生一眼,不禁抿嘴一笑。伯揚先生隻當他是在笑怪人,也陪笑了一下。

“不知先生什麼時候惠顧過在下,恕在下眼拙,記不起來了。”範蠡仍舊恭恭敬敬地問。

“呸!”怪人吐了一口臭痰,怒道:“我可不認得什麼朱昭,我隻認得範蠡,他同我頗有淵源!”

“不知先生同範蠡有什麼淵源關係?”

怪人翻了範蠡一眼,幽幽地歎道:“天地君親,庸醫不測,伯仲叔季,秋冬之節。”說罷,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盯著範蠡。

伯揚先生和古城子,一齊看著範蠡,他們不明白怪人說的是什麼意思,感到莫名其妙。原來這怪人說的是廋辭,也就是現在燈謎的前身,當時稱為廋辭或諧隱,在各國朝堂之上頗為流行。任是伯揚先生學識淵博,不諳此道也難免墮入五裏霧中。

範蠡開始也是一愣,旋即會意,想了一想,笑道:“啊!原來先生同範蠡有師門關係,你們是師兄弟,而且你還是向他學習的。”

伯揚先生和古城子聽範蠡這麼一解說,一齊笑了起來。範蠡想到三十年前自己的行徑確實如此,也不覺好笑。但他想了又想,卻怎麼也想不起這個節輿先生同他有什麼師門關係。

“先生滿腹奇才,佩服佩服!”伯揚先生由衷地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