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人聽而不聞,仍舊盯著範蠡,一動也不動。範蠡實在想不起這個節輿同他師門有什麼關係。說真的,他離開三戶鎮三十多年了,陪勾踐從姑蘇回來後同老師見過一麵,師門的事也聽老師說起過一些,但不能說盡知。於是,隻好陪笑道:“恕在下對師門之事了解毋多,節輿先生能詳告麼?“
怪人一下跳起來,用手在肚子上揉了幾下,說:“江南有橘,江北有枳,實之各異,根之若一。”
範蠡正聽下去,怪人卻不再說了。範蠡不懷疑這個節輿先生確實與師門有什麼關係,但節輿沒有說完,他還是不甚了了。不過,他不好再問下去了。
古城子一介武夫,也不拘什麼禮節。他見怪人一個人住在樹上,好奇地問:“先生不稼不穡,不獰不獵,獨居巢中,以什麼為生呢?”
怪人也不作答,旁若無人地小解了一下,自顧自地說:“天地有道,日月有靈,山河有義,水土有情。君子唯患道之不敏,何患食之不盈。”說罷,鄙夷之意溢於言表。古城子不善言詞,鬧了個大紅臉。
伯揚先生躬身一禮,問道:“請問先生,道為何物呢?”
怪人瞟了伯揚先生一眼,輕輕“哼”了聲,說:“道之為物,若恍若惚,天地未分,混沌之態也!”
“那麼,請問先生,道有何用呢?”
怪人搐了搐鼻子,輕篾地說:“道者,天下之母也。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故天道運而無所積,故萬物成。帝道運而無所積,故天下歸;聖道運而無所積,故海內服。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義次之,仁義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明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賞罰次之,此道之治也。”節輿先生口若懸河,侃侃而談。
三人聞之,皆敬佩不已。伯揚先生歎道:“先生滿腹經綸,能為國家建功立業多好,任其埋沒於草木之中,豈不可惜!”
怪人一聽,又是鄙夷之色,並學了幾聲烏鴉叫,接著用手揩蘸著唾液把耳朵洗了又洗。折騰了好一陣,才唱道:“杲杲日出,螢火不明。冥冥長夜,螢火不明。功名利祿,過眼雲煙。淒淒惶惶,咎由自取。”
範蠡聽後,默然無語。伯揚先生笑了笑,不以為然地說:“螢燭之光雖小,可照方寸之地。雖不能使黑夜變得光明,卻也給人們帶來一點好處。如果漫漫長夜連螢燭之光也沒有,豈不是真正漆黑一團麼?”
怪人翻了伯揚先生一眼,在身上抓搔了好一會,不屑地說:“螢光獨明,強逞能也;照人殞已,圖毀向身也;功名所累,天下亂也;生靈塗炭,難辭其咎。”
伯揚先生反駁道:“天生樹木,即為棟梁;天生花草,即為觀賞;天生螢蟲,即為發光。為樹木不屑作棟梁,為花草不屑供觀賞,為螢蟲不屑發清光,豈不是有負天地造化之恩嗎?”
怪人聞言,嘴角輕篾地一撇,憋著氣放了兩個響屁,臭不可聞。古城子想笑又不敢笑,隻好憋到樹的另一側去。範蠡同伯揚先生涵養功夫好些,也皺了皺眉頭。
怪人可不管這三人如何反應,旁若無人地數了兩遍腳趾頭,才慢吞吞地說:“天生樹林,蔥蔥鬱鬱,若作棟梁,斧鉞加之,繩墨拘之,刀鋸刑之,非天之道也;天生花草,萋萋蒼蒼,若供觀賞,限之囿圃,拘之高牆,矯之形態,非天之道也;天生螢蟲,晝伏夜出,放光在已,求偶使然,若為人求之,非天之道也。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處漫漫長夜,久而不覺其黑,蓋無以為比也。螢燭之光,強逞其能,既不能使黑夜複明,徒增煩惱也!”
“以先生之見呢?”古城子十分佩服,恭敬地問。
怪人瞟了古城子一眼,臉色微緩,答道:“木生山中,鳥翔空中,魚遊淵中,人處無何有之鄉。惟此獨善其身也!”
古城子滿臉惶惑,範蠡亦默然不語。伯揚先生則不以為然地,說:“木生於山,憑於山,其所也。鳥翔於空,憑於空,其所也。魚遊於淵,憑於淵,其所也。人處無何有之鄉,什麼東西也沒有,甚至連自身都不存在,怎能全身?全身而無所用,與行屍走肉何異?”伯揚先生侃侃而談,一點沒有注意到範蠡遞過來的眼色。
怪人毫無慍色。他先是睜著一隻眼睛瞪著伯揚先生,接著發出一陣“咭咭”地怪笑,一躍上樹,輕若猿猱。他坐在權杆上,隨手抱過一隻仙鶴,在懷裏撫摸著。那鳥兒大約同他親近慣了,依依偎偎,十分親熱。
“啊!我想起來了!當年孔丘遊楚,攔著車子唱:‘鳳兮鳳兮胡不歸!’的就是這個節輿先生。”伯揚先生湊在範蠡的耳邊說道。範蠡點點頭,可是他仍然想不出這節輿先生同他的師門有什麼樣的關係。
原來這節輿先生姓陸,名通,他的師傅與老聃是師兄弟,同時與範蠡的老師計然也是師兄弟,隻不過前者要近一些,後者要遠一些。當年範蠡出師時,幾個師兄弟相會,曾隨著師傅與節輿見過一麵。當時範蠡十八歲了,而節輿卻隻有十歲,因此範蠡對這位小師弟印象不大,而這位小師弟卻對這位師兄印象頗深,而且佩服致至。
怪人輕輕地拍著鶴背,合著節拍,唱道:“鸞鴉不同巢,鳳鵲各自飛,香臊豈共處,道異不與謀!”他一邊唱,兩隻腳也合著節拍一搖一搖地,十分悠然自得。
.怪人唱畢,盯著天空出神,。過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在窠下的一個樹洞裏摸了一陣,拿出一個竹筒和一枝蓮蓬,還有幾個山梨和山棗,跳下樹來。他把棗子和梨子分給範蠡等三人各一個,然後打開竹筒的塞子,一股清冽地酒香四溢。他仰著脖子喝了一口,咂咂嘴,眯著眼睛品味了一番,然後把竹筒遞給範蠡,自顧自地剝起蓮蓬來。
範蠡等人各喝了一口,便竹筒遞還給節輿先生。他也不謙讓,接過竹筒一飲而盡,隨手將竹筒一扔,一躍上樹,倚著樹杆唱道:“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先生好自為之!”
“多謝先生指教!”範蠡躬身謝道。接著又說:“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魚龍恣騰躍,何必在廟廊?”
怪人爬進巢裏,側身而臥,不再理睬範蠡等他們了。
“多謝先生款待!”範蠡行禮道。見怪人不再理睬,便對二人使了個眼色,輕輕地說:“咱們走吧!”
三人順著原路下山,一路上不消說又把那些剛剛安定下來的水上居民們騷擾了一趟。
下到半山腰,範蠡回頭看了看峰頂那株溢采流丹的楓樹,感慨地歎道:“節輿先生自視太高,簡直高到雲端去了。這樣一來,他在人間找不到知己,隻好與禽獸為伍了。”
伯揚先生也笑道:“人生天地之間,那能不受天地的約束?他卻偏要到無何有之鄉去逍遙遊,清靜無為獨善其身。其實,這種想法也太荒唐了,豈止荒唐,簡直就是把人混同於禽獸了。難道禽獸世界就不是弱肉強食嗎?”
“大約在禽獸堆裏為王,也是一種樂事吧!”古城子也笑道。
三人笑了一回。
古城子道:“這人舉動太怪,大夫卻一一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呢?”
範蠡拈著胡須,笑了笑,說:“節輿先生非常詼諧,善於廋辭和啞謎,你不懂這一套,自然感到莫名其妙了。”
伯揚先生也笑道:“節輿先生也確實古怪,什麼廋辭、啞謎,朱公說詳細點吧!”
範蠡回頭瞧了瞧,笑笑說:“這廋辭,又名諧隱,是一種將原意隱藏在一定的話裏的說話藝術。比如說:‘天地君親,庸醫不測,伯促叔季,秋冬之節’。這‘天地君親’,隱下了一個師字;‘庸醫不測’隱下了一個脈字,合起來就是師脈。後麵的‘伯仲叔季’長幼次序;‘秋冬之節’是前後次序。整個合起來,就是師脈兄弟,前後相接了。”
古城子拊掌大笑,伯揚先生也連連點頭稱妙。
範蠡接著又說:“‘啞謎’則是完全不說話,將一定意思隱藏在動作裏之中。比如他學過兩次烏鴉叫。第一次叫得歡快,因烏鴉喜食死肉,見死肉而歡暢,從而罵我們是行屍走肉。第二次則取烏鴉的叫聲咶噪難聽,寓我們的話象烏鴉叫難以入耳。至於後來拿出蓮蓬、酒、棗和梨,則表示我如蓮高潔,爾等酒畢早離去。”
古城子笑道:“這不是下逐客令嗎?”
“他不是唱‘鸞鴉不同巢,鳳鵲各東西,香臊豈共處,道異不與謀嗎’?當然是下逐客令了!”伯揚先生望著仍在驚飛的鳥兒,感慨地說。
古城子也笑道:“他是不是唯恐我們在那裏多待了一會,身上的俗氣把他也沾染上了呢?”,
三人說說笑笑,回到船中,眾人正在等他們回來吃午飯。於是,大家在說笑聲中美美地吃了頓清香的紅菱蓮米菰菜粥,也學做了一回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