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從不知道的世界,所以她很好奇,常常地問薛丁,問他什麼是賞金獵人,什麼是九大門派,時間久了,她竟也對這些奇俠大盜熟悉起來,有的時候還會把這些故事講給街坊的姑娘媳婦兒們聽。
薛丁一直慶幸,自己竟然能夠娶到這樣稱心的妻子,他覺得老天對他總算是不薄了。
推開院門,他繞過香兒晾在竹竿上的衣物,慢慢地走進屋去。
香兒是不知道他今天會回來得這麼早的,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香兒。”
香兒聽到他的聲音,放下手中正在縫補的衣衫抬起頭:“你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
薛丁點點頭:“是啊,出了這麼大的案子,馬大人非但不催著破案,反而還讓我回來休息一下。”
香兒微微蹙起眉尖:“不好嗎?你確實該休息一下的。”
薛丁笑著搖搖頭:“喬三……就是喬大老爺前天夜裏死了,昨天我和老宋過去看了看,但是沒有什麼結果。”
香兒一怔:“喬家真的出了事?”
薛丁點頭:“你知道什麼?”
香兒輕輕地說:“昨天下午,你在衙裏忙,我去市場買菜的時候遇見了喬府的李嬸,聽她說她家老爺忽然死了,我還不信……我這人真是的……”
薛丁忙追問:“那個李嬸還說過什麼?”
香兒抿著嘴兒想了想:“她還笑話一個給他們送菜的阿伯沒有膽子,一聽說喬老爺死了就被嚇破了膽子。”
“……那……李嬸有沒有說那個阿伯是什麼人?比如住在哪裏,叫什麼名字?”薛丁問,“她還有沒有說別的?”
香兒低頭:“我不信她的,所以就沒再聽下去……相公,我,我耽誤你的事了是嗎?”
“沒有沒有。”薛丁忽然攔腰把她抱起,在她柔嫩的臉上親了一口,“娶到你真是我的福氣。”
香兒紅著臉推開他:“大白天的你就……”
薛丁大笑:“我要出去一趟……你在家給我好好地給我弄桌酒菜,晚上請老宋喝酒。”
“這回你們會說誰的故事?”香兒的眼睛一亮,“是第一獵人災星,還是第一殺手烏鴉……還有,還有三大山莊?”
薛丁笑著逗她:“給你講我和霍捕頭在落日崖的故事。”
香兒:“才不,每次來了新的捕快,你都會重新講一遍的……我這次要聽沒聽過的。”
薛丁忽然歎了口氣:“要是馬大人也肯聽完我說的那些江湖逸事就好了。”
香兒:“怎麼了?”
“我剛才向馬大人稟告了一下喬府的案情……我本來是懷疑有江湖中人參與了這個案子,誰知我還沒說完,他就說我常年辦案神經太過緊張,看誰都像是死於非命,還有意無意地暗示我,喬三是死於天誅的……唉!我又不是沒辦過天誅的案子,那些死者是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痕跡,可是這個喬三他不一樣!”
香兒:“他的屍身有痕跡?”
薛丁點頭:“雖然那痕跡有些蹊蹺,可我還是覺得這裏麵……”
香兒:“可是天誅是天神的懲罰啊!你不怕……”
薛丁憐愛地撫摸著她柔嫩的臉頰:“若真是天神的懲罰,我自然沒有辦法,可是,如果這是人在搞鬼,我決不能放過他!”
香兒羞澀地低下頭:“因為霍大捕頭也不會放過他的,對嗎?”
薛丁笑了笑:“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見見這位教坊書肆裏常常有人說起的霍大捕頭嗎?說不定,你馬上就有機會見到他了。”
香兒一怔,然後問:“他……霍捕頭長得是什麼樣子?是不是和你一樣,又高大又威猛?還是……還是像書肆裏人說的俠客那樣樣子很斯文卻又厲害得不得了?”
薛丁笑著:“你見到他一定不會失望的,說不定還會喜歡得把我拋到腦後去。”
香兒的身子一震,囁嚅道:“相公,我……我不是……我是……”說著眼淚便已盈滿了眼眶。
薛丁見狀自知是說錯了話,忙為她拭去了跌落的淚珠:“我不是那個意思,等你見了他,你就明白了……”
香兒輕輕地點頭,卻不再說話。
門外,樹影綽綽,陽光溫暖。
而且,刺目。
陽光偷偷地爬上了窗欞,怯怯地探頭,然後悄悄地在屋子裏蔓延。
它充斥著茅屋的每個角落,甚至連最陰暗的牆角也隱約有它的蹤跡。
在它掠過牆角的時候,有金屬的光澤反射。
黯然,幽然。
那是一柄劍,黯然,幽然。
劍,懸在屋的牆角,劍鞘上已生出了鏽跡。
它在這裏已掛了許多年,在多年以前,它也許也曾飽飲仇人血,斬盡惡人頭……可是那已經是過去了,現在的它,身纏老鏽,柄殘刃卷,就像老去的英雄般已無人再懼,甚至無人再識!
它的戾氣已經消失,它的光華已經黯淡,它的主人呢?是不是已經埋在了黃土之下?
屋子裏有茶,有一壺熱騰騰的清茶。
死人是不喝茶的,無論是涼茶還是熱茶。
房門大開著,門外的陽光照了進來,正照在一隻掛在床帳旁的大風箏上。
好大一隻沙燕,好精致的一隻沙燕!
死人當然也是不放風箏的,不論是大風箏還是小風箏。
屋子裏還有許多沒有紮好的風箏,還有許多風箏的骨架,在窗台上有十幾碟各種各樣的顏料,瓷碟沿上架著的筆還是濕潤的。
院子裏有一個慵懶的背影,他正為一隻風箏係上麻線。
他做的風箏不僅漂亮,而且還結實,小孩子們都喜歡他做的風箏;如果有誰得到了一隻他做的風箏,那將是一件值得他們高興整整一個春天的事情。
他是外鄉人,幾年前忽然出現在這個小村子裏,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時候來的,因為他的出現是那麼地自然,當人們意識到自己其實從不認識這個人的時候,他已經和這裏的小孩子打成了一片,他做的風箏也已經飛了滿滿的一整個春天的天空。
沒有人知道他之前是什麼人,做什麼工作,甚至他叫什麼名字;不過人們並不在意,至少他還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鄉裏的事,他的風箏做的那麼好,以前自然也隻是個做風箏的人而已,至於他的名字……鄉下孩子的名字無非就是阿貓阿狗的,沒有名字的也大有人在。
小孩子們喜歡他是因為他做的風箏好玩又好看,而且他的脾氣也好得出奇,隨便誰跟他開玩笑他都不會計較;雖然他人看起來並不傻,可是人還是有點傻氣的……所以小孩子們喜歡他……戲弄一個傻子是每個小孩子都不會拒絕的遊戲。村子裏的大人們也喜歡他,因為他總是露著雪白的牙齒,傻乎乎地笑著,在農閑的時候,替大人們看著那幾個調皮搗蛋的孩子。
村子裏的人都叫他“青子“,因為他喜歡別人這麼叫他。
青子現在的心情很好,因為昨天他剛剛賣給李大戶的小兒子一隻根本飛不上天的風箏,而且還收取了五兩銀子。
所以他今天進城買了酒,隻買了一點點,因為他的酒量並不好;他還買了燒臘,也隻買了一點點,因為他常年吃素,買肉隻是為了應應景……有酒無肉,豈不煞足了風景?
調皮的孩子們已經吵吵嚷嚷地向他走來了……他們約好了,今天,一起去田邊放風箏。
田邊,其實就是李大戶那塊被巨石碾過的茶田旁的土壟,在那裏可以清楚地看見那塊從怒山上滾下來的,惡心了李大戶整整八年的大石頭穩穩地在田中間矗立著。
幾年來青子一直都在這裏放他的風箏,仿佛已沒有別的事情值得他去做,從前跟在他身後和他一起放風箏的孩子有的已經成了家,有的甚至已經當了孩子他爹。多年來這裏好像隻有他一個人沒有變化,還是放著他的風箏,替人看著孩子,住四麵透風的草屋,穿不能禦寒的破衣裳,一年有十個月在吃別人接濟他的糠皮菜根;其實他很年輕,長得也並不讓人討厭,可是他好像就是不願意上進一點,比如說,把他做的風箏拿到城裏去賣……以他的手藝來看,生意一定不會太差。
剛過清明不久,茶田裏一片青碧,淡淡的木葉清香在空氣裏潛遊著,時不時地鑽進人的鼻子裏,就像姑娘們的歌一樣,總是讓人心情愉快的。
風箏飛得很高很高,在藍得逼眼的天空上幾乎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形狀,孩子們叫著笑著,他們手裏的麻線遙遙指向天空,另一頭牽引著希望和未來。青子蹺著腳躺在樹下,大腳趾上纏著一根麻線,線的另一頭牽著一隻風箏,他的風箏飛得最高,最遠,可是他的心情卻好像最壞。
這是不是因為他的年紀已經太大,已經再也不能像孩子那樣大笑了?
茶田裏有歌聲,隱約聽不清歌詞,隻是知道那旋律很美,美得讓人的心都會變得溫柔起來。
他聽著孩子們的笑聲,懶散地看著他們在茶田裏快樂地奔跑,看著看著眉頭卻忽然一皺。
……少了一個孩子。
他閉上眼睛,仔細地想了想,卻發現這個孩子今天一直都沒有出現。
那是一個非常乖巧的孩子,很內向,不喜歡說話,不喜歡和別的孩子一起玩,往常她總是坐在一邊看著其他的孩子們……直到青子專門為她做了一隻最漂亮的風箏之後,她才一個人站在遠遠的地方放風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