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動。
一個佝僂著身子的人慢慢地長草間走出。
借恍惚燈光,小藿隻望了他一眼,便不忍再看。
天狼卻木然。
那人臉麵皴皺,刀創縱橫,下頜上有一顆鮮紅的痣,一隻肩膀已經折到了胸前,背駝而腰斜……他的骨骼相當粗大,若非受了重傷,必定是個高大挺拔的人。
可是現在,他卻隻有天狼手中“愆“劍般高。
他看著小藿蒼白的臉,又看了看天狼精光畢露的眼,輕輕一歎:“想不到我藏了這麼久,還是被你們找了出來……想不到……哈哈……”
他陰冷的笑聲在夜空裏盤桓了許久,直到它散去,天狼才問:“你是誰?”
那人一怔,像是想不到天狼有此一問,但很快,他便大笑,如夜梟般淒厲吊詭:“我是誰!哈哈……我是誰!?……你問我是誰?你們來找我卻問我是誰!哈哈哈……好!我告訴你!我告訴你們我是誰!”
雲遮殘月,一滴眼淚悄悄地落入塵土。
“……我告訴你們……我是誰……”
燈火微微搖了搖。
災星的影子也在牆上微微地搖了搖。
陸王站在他身旁,看著六月。
六月的表情漸漸地麻木,眼淚卻慢慢地跌落。
就連手中的小冊子都已經滑落。
陸王撿起它,隻掃了一眼,便一驚。
“……五月二十一,晴空,而我卻要死去了,並且要死在我用生命深愛的女人懷中,我可以不死,卻又不得不死,六月,原諒我吧!我不願離開你,相信我,我不想離開你的,如果我可以回來,我會來找你……可是現在,我卻必須死去,必須死得幹幹淨淨……”
“……六月初六,驕陽,六月,今天是你的生辰,而我卻要你傷了心,不過,我一定能回來的……”
“……十月初二,秋風起,我回來了,六月,我回來了,可是我卻再不能見到你……你死了嗎?死在那場大火裏了嗎?不,我真的不能相信,不能!你在哪裏啊……我是不是不該離開你?六月……”
“……臘月十五,元宵節,細雪,院子外麵很熱鬧,隱約有花燈,有人聲,六月,去年的今日,你在,在我身旁,你煮的元宵又香又糯,可是你現在在哪兒?我想你,可是我卻不能去找你,不能,我的使命還沒有完成,再等等我吧……我不能讓那件事就這樣和我一起消失……”
“……五月二十,陰雨,舊傷複發,心卻更痛,與你相別已經年,我不能死,也不能顯身,整個江湖都變了,沒有人願意去追查那件事了,所以人都以為那些越獄的流寇是事件的結束……我找不到一個願意追查這件事的人,但我想,我想再過兩三年,說不定有一個人會幫我,會相信這件事,六月,再等我兩年吧!等那個人再長得大一些,願意為這件事情做一個真正的了斷的時候!他可以的,我相信……”
“……八月十四,薄雲微翳,明日就是中秋,隱隱桂子,綽綽荷風,六月,我去找他了,可是我卻忽然膽怯,在他的麵前,莫名地寒冷,他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啊!可是為什麼,我連看著他的眼睛的勇氣都沒有?要到什麼時候,我才能把那件事公諸於世……”
…… ……
“……二月初二,龍抬頭,微雨,百骸皆傷,已經六年了,六月啊……我昨天又去找他了,隻遠遠地望著他,不知道該怎樣去找他,要他聽我說那個故事……事情已經過了那麼久,還有沒有人會相信我?六月,你在天之靈要保佑我啊……”
“五月十八,陰,陰冷,天誅降臨,三弟死於非命,天誅究竟是什麼呢?天殺人……天會殺人?昨夜有人路過,也許這個小院將再不安寧……那個人會不會是天誅?看來我的秘密是守不了太久了,我必須去找他,必須!就算他不相信我,我也要一賭!”
陸王合上書頁,然後深深地呼了口氣。
“是喬大?”
災星點頭,微微。
“……他……他沒有死?”六月的聲音也微,微得仿佛一片落下的花瓣。
災星:“他沒有……如果你肯走進那小院,也許你早已和他相逢!”
六月:“那他為什麼……為什麼……”
災星:“他心中有個秘密,牽扯多年以前江湖上的一件大事,他不知道該找誰去幫助他,而他自己又無能為力。”
陸王:“可是他在筆記中提到的那個少年,會是什麼人?”
災星:“從他的敘述上來看,他似乎一直在躲避著一場追殺,所以不惜詐死棄愛,所以他不可能走得太遠,那個少年應該就在江浙一帶。”
陸王:“江浙一帶雖然有不少世家子弟,可是卻還沒有一個可以談得上是獨當一麵啊!”
災星:“你還忘了一個人。”
陸王一怔:“誰?”
災星:“落鳳山莊,孟臨軒。”
陸王:“可是孟公子他不懂武功啊……”
災星挑眉:“以武技殺人是最低劣的殺人,有的時候,要決勝負,並不在於誰的武功更高。”
沉默。
六月抬頭,注視著災星,注視著陸王。
“他……他還在那裏嗎?”
陸王看向災星,而災星卻搖頭。
“我沒有見到人,隻找到了筆記……”他的聲音很疲倦,“也許是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他已經先躲了起來。”
陸王:“那麼應該從那兒開始找起?”
災星:“也許已經不必找。”
六月茫然的眼神猛然一凜:“你什麼意思?”
災星:“有人在追殺他,而他也有可能已經死了。”
六月錯齒!
“胡說!”她姣好的麵容倏得通紅,聲音尖銳起來,“他不會死的!他不會死的!你胡說!胡說……”
眼淚,一滴滴地滑落,慢慢地滲入衣襟,猶如當年,她纖纖玉指撥亂的琵琶聲,切切低弦。
“……在井台上有盞燈,你知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災星忽然問。
六月搖頭,目光凝滯在自己手腕上那隻聞名江湖的“繞指柔“上,許久不曾一動。
“他沒有死……沒有死,是不是?你告訴我,他沒死……”
陸王皺眉:“你真的沒見到小院裏的人?”
災星卻揚眉:“我為什麼要騙你?”
陸王:“你就不打算再回去看看?”
災星無語,隻是靜靜地望著燭火。
陸王:“那你還知道什麼?”
災星:“我現在隻想知道那個秘密是什麼。”
陸王苦笑。
這個人不想說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沒有人可以逼他說出來?
“……斯有佳人,二八華年;質如蘭蕙,我見生憐;風姿天成,清而不豔;奈何登徒,望之垂涎;銅雀春深,天妒紅顏;曼舞歡庭,承泣窗前,新人舊人,往來塵間,對月一問,輾轉無眠……”
清歌。
低歌。
六月忽然低低地哼起了這首歌,仿佛她還是當年的花魁娘子,坐在她麵前的就是喬大公子。
聲音已低。
愈低。
低。
已無聲。
燈花“啵“地一聲炸開,卻在死寂的沉默裏激不起任何漣漪。
“天快亮了,帶她走。”災星忽地輕輕道,然後起身。
陸王搶了一步擋在他麵前:“你要我帶走她?”
災星點頭:“別讓第三個人知道六月姑娘還活著。”
陸王:“為什麼?”
災星一怔,似是沒有想到陸王會有此一問,然後歎氣:“沒有一個女人希望別人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她是個驕傲的女子,就算是死,也不該淪潰她的驕傲。”
陸王看著他,然後問:“你是要去找喬大?”
災星一笑,摸著鼻子有些訕訕:“看來你是想一起去?”
陸王很認真地看著他,然後很認真地回答:“這一次我可不能讓你再走了,我一定要帶你回去見孟莊主。”
“那她……”災星用眼睛瞥了一下六月,“總不能把她留下吧!”
“帶走。”陸王道。
災星無語,然後拍拍陸王的肩膀:“那就帶著吧!兄弟。”
陸王回身剛要扶起六月,就在手指觸碰到她的衣襟的刹那,她停止了她的低歌,相伴而生的是一道斬麵勁風,若不是陸王躲閃得快,隻怕鼻子已經被了削了去。
陸王這裏一遲疑,六月卻已衝向災星,指腕間烏金射目,殺氣傷人,災星微微瞬目,然後輕輕伸出手,溫柔地在六月肘尖一托……陸王是見過這一招的,災星曾用這一招製住了南宮雲……光芒一黯,殺氣漸鈍,六月人已在災星懷中。
災星的手正扣著她的小臂,而她的手中卻牽著一個小小的指環。
指環上連接著一條細若遊絲的線。
線與線之間有一個交點,而這個交點已在災星的喉前。
六月隻要輕輕一拉,災星就要和他的生命,他的江湖,他的愛人說再見了。
可是她卻不能“輕輕“地一拉。
因為她的小臂正在災星的手裏。
“除了第五先生,沒有人比我更了解這繞指柔。”災星一邊說著一邊慢慢地在手指間加重力道。
六月的臉已經因疼痛而漸漸扭曲,可是她卻還是不願鬆手。
“你!是你害死了他……我要你給他填命……喬大哥,我給你報了仇……等見了麵,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她癡癡地念著,然後輕柔清柔地一笑,卻笑得詭異詭譎。
小藿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你說你是喬大?”
他人點頭,麵容猙獰,眼神卻哀戚。
“當年的秘密已經沒有什麼人知道了,你們再殺了我,再殺了我!哈哈哈……就真的天下太平了!你們殺啊!快啊!我已等了七年……七年!”他大笑著,眼淚卻緩緩地流下。
小藿看了天狼一眼,然後問:“什麼秘密……是不是天誅的秘密?”
喬大的笑聲戛然而止!
陰森。
“天誅……天誅還有秘密?”他反問,“你們這些惡人,殺了多少人,害死了多少江湖豪傑,你們現在來問我?好!我說,我說……明殺之役的真相是一場內訌!你們明白了嗎?”
天狼皺眉:“內訌?”他是知道“明殺之役“的,當年的那場殺戮的確死了不少人,也就是那個時候,江湖上各門各派死傷慘重,有的甚至就此滅門,落鳳山莊才得以崛起,成為武林第一世家。
多年來,落鳳山莊一直高額懸賞緝殺明殺之役的元凶,可是卻沒有任何結果……現在卻有人忽然說那震蕩江湖,令武林一度蕭條的戰役竟然隻是一場“內訌“!
什麼樣的內訌,竟有這樣大的威力……又是什麼樣的人發起了這樣的一場內訌?
“你……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小藿忽然問……她辦案多年,早已從喬大的神色中發覺他是把自己和天狼當作另外一夥人,而這些人很有可能就是把喬大害成這樣的人,甚至還有可能就是與明殺之役有著直接關係的人……她曾經參與在明殺之役裏,在其中浴血戰鬥,甚至還失去了她一生的最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