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的母親見我當麵受到這個名叫徐放的青年“善意”式的奚落。既不生氣、也不反駁,竟然若無其事的沉默應對,似乎在為我的涵養好而向我點頭微笑。又見這位風流倜儻的徐放,在一旁向她的女兒黃麗竭力奉承,很有點兒輕佻、不實。而與李文並肩坐的孔荻姑娘,不時用眼睛瞪向那個徐放,滿含著敵意。她心中似乎明白了什麼。這時,她便和身旁和李文低語起來。
服務員已將酒菜上齊了。小胖子張揚抓過一瓶啤酒,來不及用扳子幹脆用嘴咬開了瓶蓋,在每個人麵前的高腳玻璃杯裏,專心致意的傾倒著。莫看倒啤酒,還要有點兒耐性和技巧。倒快了杯中盡是泡沫,倒慢了又顯得很笨拙,而且對客人也不夠恭敬。故而,他有心有腸甘當這一桌的“酒司令”。五桌四十多人,在一片歡笑聲中舉杯齊向這位黃媽媽敬酒。這時,我才體會到徐放吩咐每桌增添五瓶啤酒的含義,所謂“無酒不成席”。有了酒雖然不是白酒,但席上麵的氣氛完全烘托出來了,這是李文和孔荻開始未能預料的絕好效果。說來也有趣,除了李文和從新疆來的維族姑娘們,餘下都是來自南京的“支青”。可是,在南京見過這位當醫師黃媽媽的人幾乎沒有。包括見麵就熟南京生南京長的徐放;在女孩子中見多識廣而又潑辣好勝的孔荻,都不曾見過。至於張揚、費小曼等人就更不可能了。然而,大夥都很尊敬這位黃媽媽,大概有兩個原因:一來她是黃麗的母親,黃麗又是大夥深受歡迎的朋友;二來這位年逾不惑、接近天命的長輩從南京遠道來探親,莫說她的職業是濟世良醫,單從語言、舉止、風度上也是一位非同尋常的職業女性。目前,已被李文、孔荻等幾個骨幹分子視為長輩中的楷模。而在徐放的心目中,更加視同至親的親人了。其中的奧秘,似乎已經寫在他徐放的臉上,人們已是一目了然!
張揚對於徐放眼前的表現手法很有反感的,他卻用隱忍和含蓄相待。而孔荻對於徐放的表現,幾乎到了忍無可忍的程度!看得出,她恨這個徐放,對待男女的友情很不專一,是一個“吃著碗裏看住鍋裏”,朝秦暮楚、見好愛好的浪蕩子,多日來枉自對他親近。今天,看到他對於黃麗的表現,真可謂登峰造極,能不讓這個小辣椒“醋”意大發嗎?好在孔荻也是個有文化、善交際、見多識廣、性格開朗的女孩子。不願當著初次見麵的黃媽媽、黃醫師、又是好友黃麗母親的麵,讓他徐放下不來台。故而一忍再忍,時不時地怒目相對!
通過兩個多月的相處,我對李文的性格,也能了解個大概。這位小同鄉在文學水平上不低於黃麗,在政治見解上而優於黃麗,特別在社會知識上則高於黃麗多多。她為人沉穩,性格溫和,不苟言笑,在任何情況下,什麼事隻要經她看一眼,就能明白個大致。並能快速、果斷的拿出主導意見,幾乎百發百中!今天,在這個偶然的不大不小的宴席上,一些眾生相早已影印在她的腦海裏。弄不好連我陳柯的拙劣表演,恐怕也難逃過她的慧眼!其實,我所謂的“表演”,絕非是我蓄意、精心構成的。就說與黃麗近日來的交往頻繁,似乎已讓我陷入了“困惑”之中,但不是我刻意追求的,而是在自然與不自然的環境中不知不覺形成的。其中也有你李文在暗中無意促成的!試問,我又錯在哪裏?此時此刻,李文正在熱情地向身旁的黃媽媽忙於敬酒布菜,是那麼親而不昵、待而不倦,自始至終、一如既往。把這位有德、有才的醫師黃媽媽高興地不知如何是好,似乎比起女兒黃麗更為親切、更為喜愛。在眾人的眼裏,李文才是這位黃媽媽相見恨晚的知音!
調皮的黃麗,今天她有心改變了自己的戰略戰術。往日愛演“花旦”的她,居然甘願循規蹈矩,表演起“青衣”來了。在她母親的麵前,盡全力裝成個百依百順、聰明伶俐的乖女兒的形象。甚至麵對徐放超乎反常的親近,也不生嗔、不遷怒,是那麼有理、有利、有節,把一個不知死活的徐放,高興的抓耳撓腮,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在我們這一席上,反差最大的是兩個人:一個是文靜的、沉默寡言的費小曼。對於好友黃麗母親的到來,內心非常激動,苦於一時表現不出來,隻是在一旁默默地微笑,整個場合好像沒有她的存在,她把自己隱伏在熱鬧的人群之中而甘居寂寞。二是喬西婭,現在我才知道她是個維漢兩族的結晶體、一個活潑可愛的“二轉子”姑娘。由於她一直接受維族文化和風土人情的熏陶,對漢語知之甚少,但阻止不了她性格外向的表現力。她頻頻發起進攻,向這位素昧平生、高雅賢淑的黃媽媽敬酒,那半生不熟和用詞不當的漢語,反而為酒助興,增添了不少的笑料,讓這位見多識廣的黃媽媽高興得合不攏嘴。
這時候,充當“酒司令”的張揚,他可忙得不亦樂乎!莫看張揚憨頭憨腦,平時裝出一副大智若愚、寡言少語的樣子。實質上,他卻是滿腔熱情而又深藏不露的有心人。他借敬酒這一特殊的場麵,竭盡表演之能事:對於眼前的黃媽媽,是那樣恭敬有度、語言得體,表現的既不誇張、也不拘謹,是那麼點到而知、隨和機靈、進退有序。對於李文,他把她當成是政治上的老師、生活上的姐姐、工作上的榜樣,一個讓他敬服得五體投地的傑出女性,是嚴師、是益友!當然,年輕人在一起,他也有說不出的心裏話。所以,當麵他親切地喊一聲“文姐”,背地裏也就“李美人”、“李玉環”的亂誇一通!一句話,有距離、有分寸。可是他在孔荻的麵前,卻表現得溫情體貼、百依百順。一個“小男人”的形象,令眼高於頂的小辣椒,一時說不出他錯在哪裏對在哪裏。高興時,胖子長胖子短的親切呼喚。有時發起火來,把張揚罵得狗血噴頭!然而,張揚呢?他深懂什麼叫“以柔克剛”,對於他深愛的孔荻,明知是他一廂情願,他也無怨無悔忍之受之。所以,經常受到徐放的譏笑和漫罵:“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狗改不了偷屎吃”……在今天的酒宴上,張揚得體到位的表現,令小辣椒高興不已!也許是她想當眾氣一氣那個“多情”的徐放,對黃家母女,不!尤其是對黃麗過分的親熱和過頭的“表演”的一個報複。故而格外地看重張揚,一再地鼓勵和嘉獎,令張揚高興的飄飄然而忘乎所以了。
為了不給任何人以“口實”,對於黃家母女,我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不溫不火、不卑不亢。這樣做,黃麗完全明白我的用意,時不時飛來一個眼色,似讚美更似歎服,會心的點頭微笑。看來,我和黃麗的這一切,即或是黃媽媽一時尚未發覺;徐放又在高興勁上,未能細察;孔荻忙於統籌管理,對徐放的不忠不誠亦已分心而無暇顧及。張揚雖然心知肚明,因忙於勸酒,這時候又不是與我陳柯調侃的檔口。至於一個喜靜一個喜動的費小曼和喬西婭,哪裏會注意到黃麗和我的表情在那霎拉間的心領神會?可是,這一切總是逃不脫李文敏銳的目光和冷靜的頭腦,她那觀察細微的能力,著實令人歎為觀止!她一邊與黃媽媽低聲說話,一邊不時的暗示“總指揮”孔荻要注意全局,不讓有些人借酒遮麵,以酒發瘋。可是她那犀利的目光,從我的臉上滑向黃麗的一瞬間,似乎把我的五髒六腑都已瞧透,害得我自感心虛而甘拜下風。不得已,隻好微紅著臉低頭不語。
這位黃媽媽對啤酒不感興趣還是不善飲啤酒?故而飲酒不多。遇到這樣的場合,又有這麼多男女青年,都是她女兒黃麗的好朋友,在傳杯遞盞笑語喧天的承歡膝下,不由她滿心喜悅!尤其在喬西婭那不敢恭維的漢語讚美中,逗起陣陣集體歡笑,更是高興不已!突然間,她似乎想起剛才徐放對我恣意的、玩笑式的語言攻擊。便舉起手中的啤酒杯,對我微笑說:“陳排長好性格、好氣度。剛才這位小徐同誌的語言,雖然以玩笑開始還以玩笑告終,你都一言不發。可見你的涵養、你的見識,不愧是一位排長,一個有文化修養的人啊。”她見我也舉杯在手,含笑不語,便飲了一口啤酒,放下杯子用一種關心的眼神看著我繼續說:“聽說你是蘇北人,在政治上、生活上也曾走過一段彎路,可見人生道路是不平坦的,但也是最能鍛煉人的!從你的詩作中,也能看出你的心境和抱負。”
“黃媽媽,您這是從何說起。”我羞赧地說著並瞄一眼黃麗,見她正以一種旁觀者的神態,在微笑地、全神貫注地聽我和她母親交談,既不想幹預、也不想介入。看來,她想讓她母親在這個偶然相遇、倉促形成的宴會上考察測試我。這一桌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杯子,在靜聽這位知識分子出身的黃媽媽,對我陳柯會有什麼意想不到的高論!
“我是從我女兒的信中,對你不一般的評價說起的。”這位黃媽媽似乎胸有成竹,平靜而又坦誠地說:“你忘了即興口述的‘滿江紅?流螢’了嗎?毋求烽煙壯聲勢,豈容混沌迫身心。這是一個身處基層受過挫折,並且能自強不息、有誌向的青年人的心聲!至於‘秋盡朔風覆巢卵,春臨甘露育精英’,道出了一個在生活上不盡如人意的青年人,帶著強烈的美好向往,以科學的不屈不撓的精神去探求未來。這就是你的心境和抱負,用文學語言表達出來,就更富有詩意了,不是嗎?”她不等我解釋,便又環視下大夥,把目光停留在女兒黃麗的臉上,輕搖一搖頭,有所感觸地說:“我可不同意麗兒在信中的某些看法,說什麼‘放天睛’和‘以正視聽’等詞句才是精彩和華美的。但是,我想這是你小陳同誌的心地和願望是對的。不過,太虛幻、太不近現實和太理想化了,還有點兒書生氣,你說呢?”
我沒想到,這位黃媽媽在這種場合下,毫不留情地批評了詞中的某些用語,並且道破了我和黃麗的秘密,心中很有些局促不安。好在除了黃家母女,我想在座的可能誰也不會明白其中真實的狀況。包括徐放和李文這兩位極度敏感的人,恐怕也不知緣由。我的心也就輕鬆下來。然而,從李文的眼神裏和麵容上,又似乎有一種蔑視和嘲弄,一時我又泛起了糊塗和困惑。
徐放心裏很著急,他不想看到對我陳柯任何有利的場合,便抓住時機,舉杯邀大夥向黃媽媽敬酒,借以打亂了她的思緒,不再為我陳柯臉上貼金!並且故作風趣地說:“談文學,我也可以勉強算一個,嗨嗨……高中肄業嗎?古典文學,什麼詩詞歌賦我不太懂,至於現代文學,說句不中聽的話,比起眼前這個沒有進過正規學校門的陳大排長,怕要高出這麼一丁點兒。”他做了個滑稽的手勢,朝我輕蔑的一笑。在這個盛夏的中午,要不是有幾盞大吊扇在餐廳裏呼呼直轉,幾十個人湧在一起用餐,恐怕早就熱的受不了了!何況還有啤酒助興,他徐放自以為是半個東道主,加酒加菜的應該有發言權。故而情不自禁的放蕩了些。他掏出手帕在自己的臉上胡亂的劃了一圈,帶有幾分傲慢地說:“黃媽媽若要不相信,不妨當麵考考我,看我夠不夠格做您的……”話到嘴邊又咽回去。為了不再魯莽,他迅速改了語詞:“夠不夠格做您的學……學生。”說著,打了個大大的嗝!
小胖子張揚氣不過地說:“徐老三,你已有醉意了!有沒有文化,有多少文化,又何必在這兒比什麼高低?我勸你還是穩住自己一些,免得貽笑大方!你要是高中肄業,我就是大學肄業了,胡吹些什麼。”
“我醉了?我胡吹?”此時的徐放,已有些忘乎所以!他倒不是醉,這點兒啤酒隻當讓他漱漱口,白酒他也能喝上三四兩呢!其實他是想借酒遮臉,在這位黃媽媽麵前貶低我陳柯。其目的,無非是太高估他自己的身價,顯示自己的豪放,將我陳柯貶倒,好讓黃麗識透我、遠離我。故而巴結這位黃媽媽,進一步籠絡黃麗罷了。沒想到竟讓張揚當眾揭穿,氣的他一時忘了場合、忘了身份。竟然瞪起眼睛大聲說:“胖子!你算什麼?你要有種敢跟我白酒來較量較量!?”說著他一揚手,向服務員打了個“響指”說:“同誌,請來一瓶上海大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