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個不講良心的東西,竟敢在這兒等著我,存心找我的不是?哼!我可不是深愛你的黃某人,我會讓你……”孔荻追著我要打,又猛想起宿舍樓下就是她工作過的揀毛班,讓新來的周雋她們看見了不好!趕忙拉著我悄悄地越過庭院、走上樓梯,便飛步向四樓女生宿舍奔去。
我在這座樓上也住了半年多了,三樓男生宿舍和四樓女生宿舍,僅隔著一層樓板,幾步之遙,還多次上過五樓開會,在四樓女生宿舍門前也常來回走過,就是從未進過女生宿舍;即或偶爾送個通知或找人開會什麼的,也都是在門前等候李文和秦玉琴她們出來。今天,在孔荻的引導下,為了探望生病的李文,我第一次踏進了女生宿舍,心裏還真有點發怵!孔荻見我磨磨蹭蹭地踟躕不前,一伸手把我拖進去,故作生氣地說:“小徐三有你一半自覺就好了,我們女生宿舍的門檻讓他踩破了!你倒好,假惺惺的,裝起副斯文的樣子,莫非也是個假道學吧?依我看,你人前裝著個正兒八經的,誰又能知道你在背地裏唱的哪出戲?”
我被孔荻拖了進來,霎時,令我的眼睛陡然一亮!女生宿舍就是不同於男生的,不是自己罵自己,我們男生宿舍真像個豬窩棚,雖然每人都有一張床,擺放得橫七豎八、沒有規則而不成體統。當我一走進女生宿舍,偌大的五開間,真是窗明幾淨、整潔有序;床鋪一張張沿牆壁擺放,中間還擺成個長方形的“口”字狀,整個鋪位如同一個“回”字。沿著四壁床鋪前的通道巡視一周,各個鋪位一目了然!李文的鋪位就在一進門口的左邊第一張床位,女生們進進出出,點點滴滴盡收眼簾。作為女生的帶頭人,李文的用心可謂良苦!看來,女孩子們並未覺得這位“文姐”對她們有什麼“監視”而成為“累贅”,反而越發顯得親切、自然。半年多來,沒有一個女生在這方麵口出過怨言,就是明證。
李文被孔荻扶坐在床上,用薄薄的夾被折疊起來墊住後背。原來是一張豐腴、白皙的臉龐,兩天不見,清瘦了許多。見了我,她盡管強開笑顏,但在眉宇間,仍然掩蓋不住內心的鬱悶與彷徨。我在心中暗想,她必然有難以啟齒的隱情,要不然,好端端的一個人,沒病沒災的,突然會暈倒了呢?這時,我想起她對我種種好處,尤其是孔荻剛才透露的兩件大事,哪一件不是陷我於滅頂之災的致命打擊?我也顧不得有孔荻在身旁,雙手攥住李文那嬌嫩、柔綿的手,緊緊地、緊緊地握住不放;直覺眼圈發熱,淚花在眼簾上打轉轉,一迭聲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我確實不知道你病了。”
一旁的孔荻像個檢察官,故作震驚地說:“看看!你又來了,怎麼死抓住人家文姐的手不放?我說像你這男人,就是膽大、臉厚、不知羞,一有空子就會鑽,外表上看你倒是道貌岸然的,骨子裏還不曉得有幾斤幾兩呢!”她瞅我一眼,命令似的說:“趕快鬆開手!文姐已病成這個樣子,哪能經得住你們男人家的手如此緊握?!”
我一時明白過來,趕忙鬆開手,拘謹地站在床前。李文嘴角微動,算是一笑,輕聲而又親切地說:“小孔,快拿香蕉來招待……大夥送了這麼多水果,你來了正好,快幫我銷銷載。”孔荻故意裝出副不高興的樣子說:“既想來看望病人,卻又空著一雙手來,本已原諒他了,反過來還要招待他,真是多此一舉!”她說是說,卻眼尖手快,從一大串香蕉上掰下三根,順手遞給我一根,又飛快地剝了一根遞給李文,也為自己準備了一根。見我窘在一旁發愣,又嘁嘁地一笑說:“對了,是我不叫他買禮品的,看他這副可憐的樣子,文姐你就不用怪他好了。”
李文用手指頭指一下孔荻的額頭說:“看把你這張嘴給累苦了,好話、壞話讓你一個人說盡了……”孔荻也開心地格格大笑,女孩子天真爛漫的表情一覽無遺。這時候我又能說什麼呢?懷著滿腔感激之情,我勉強吃完了手中的香蕉,望著李文病態的麵容,輕聲而又關切地問:“到底是什麼病?”
“病倒沒什麼。”李文仍然是親切地說:“請廠醫看了,說我身體虛弱……你看,我的身體這麼好,哪來的虛弱?”
“也不盡然!”是孔荻緊接著說:“虛弱有多種,我看呀,文姐的虛弱是屬於……”她話到嘴邊了又被她咽回肚裏去,卻趕忙打岔說:“你們聽!樓下有汽車喇叭響,莫不是辦事處有人來了?”說罷,她主動轉身朝宿舍門外快步走去。
果真是汽車喇叭的“嘟嘟”聲,李文朝我看一眼,點點頭說:“可能是辦事處來人。”她邊說、邊拉著我的手,像哄小弟弟似的,要我坐在她身邊的床沿上,等辦事處的人上來。我哪敢這樣的放肆?拘謹地退一步站在宿舍的門口,轉身臉朝門外張望,恭敬的準備迎接領導。陡然,見孔荻拖著黃麗走進門來,她們各人手裏提著一大袋子水果、糕點之類的物品,兩個人跑得七喘八嗬的。也許是孔荻已打了招呼,黃麗見我也在這裏並不奇怪;但不知為什麼,竟然有些為難的樣子。可是見我渾身上下、都是她當初為我製辦的衣物,暗自點頭會意,繼而冷靜下來,也來不及和我對話,便走到李文的床前,還有點氣喘籲籲地說:“死聖人!她一口氣把人拖上樓來,也不管人家吃得消、吃不消,媽呀,心都快要蹦出來了!”她略一喘定,向李文微微一笑說:“是黃一峰開車送我來的,我把他安頓在周雋的車間裏,沒讓他上樓來。幸好我有先見之明,要不然,讓他看到這一位,還不知會鬧成個什麼樣子呢!”她略略瞅我一眼,急忙問李文:“文姐,到底哪兒不舒服,有沒有診治?”
李文見黃麗和我在神色上有些尷尬,明白這是“特別座談會”後的謠傳,對我倆的影響和震動不小,人前一時還扭不過彎子來。為了排解和打岔,她微微牽動下嘴角說:“其實沒什麼大病 !你們又怎麼曉得我生病?”黃麗苦笑笑說:“我們怎麼不知道?你這位在大華廠全體代培學員中最有影響的頭麵人物,一舉一動都在辦事處領導的關懷之中。是王主任和老楊同誌要買了水果和食品來看望你;你是我們的好大姐,這大幾個月來,承你情多方關照,小妹銘記在心,所以也買了一份。”李文非常激動地說:“領導和姐妹們如此關心我,嚇得我下次不敢生病了。老實說我明天就可以上班,你們何必破費呢?”孔荻是個閑不住的人,她又為大夥每人拿了一根香蕉,不耐煩似地說:“文姐!你說什麼?在車間暈倒的那會子,臉色煞白,不省人事,把一車間的人都嚇傻了!你倒好,病不當病治,明兒就要上班,也真不把自己的病當一回事了!”
三個女孩子你一言她一語地,在輪流說笑,全沒把我這個大活人放在眼裏,竟將我晾在一旁呆呆地發愣!還是李文心細,用手拍拍床沿再一次要我坐下。我拿著孔荻剛才遞給我的一根香蕉不曾吃,又被我放回到水果袋裏,並未就坐,而是冷靜地站在一旁,一時不便說話。黃麗似乎也有同感,在人多的情況下,不!也因“特別座談會”之後的謠傳不脛而走,使我倆分別一個多月後再次見麵時,她失去了往日的活躍與自然……還是孔荻見眼生情,打岔說:“他怎麼會開車送你來的、還是你特意請他的?”
“噢,你問的是‘堂(嗔)目結舌’、‘虛與委(隨)蛇啊’?他本來就會開車,這次回上海後,他重新考到了駕駛證。辦事處領導把臨時雇傭的司機回掉了,就讓他來開車,省得他閑著也是閑著。”我和李文一時還未聽得明白,什麼“堂目”、什麼“委隨”……孔荻卻聽得真切,也明白其中的趣味,不由她撫掌大笑說:“好!形容得太好了!對於草包就是要這麼形容才夠準確,真痛快!”我和李文這時才明白過來,原是黃麗故意“臭”黃一峰是個“白”字先生。李文不相信地說:“人家黃一峰孬好也是個中技畢業生,你們這樣損人家,未免是言過其實了吧?”黃麗嗤下鼻子,忿忿地說:“我真懷疑他這個中技生是怎麼混來的……不過,他車子開的倒是挺好的,王主任和老楊同誌似乎看透了他,就叫他來專職開車,省下一筆雇傭司車的工資,也算是人盡其才吧。”
“你怎麼肯坐他開的車來呢?”孔荻一著不讓、見縫插針。因為她是從來不放過任何機會讓新聞從她的身邊溜掉。
“不坐又怎麼辦呢?”黃麗秀眉緊鎖,為難地說:“王主任的意思,要他抓緊時間送我來,空車趕回去,領導等著車用……可是他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到了這裏,說什麼也不肯空車回去。沒辦法,隻好把他交給了周雋。”
“真是豈有此理?”孔荻一聽上了火,她轉身想要下樓,打發黃一峰先走,哪知她一抬頭,見黃一峰怒氣衝衝地出現在宿舍門口,那淺度近視的鏡片後麵,瞪起一雙圓圓的眼睛掃視一圈,便緊盯著我……當我倆兩目相對一刹那,黃一峰一個箭步竄上前來,一把抓住我的襯衣領口,冷不防重重地扇了我一個耳光,咬牙切齒地說:“儂這流氓、衣冠禽獸、無孔不入咯仔豬!阿拉猜到儂兩各頭約好在這裏廂會麵……儂破壞別人咯婚姻,就讓儂嚐一嚐這破壞咯滋味……”說著,他再次掄起巴掌要打時,被我順勢握住他的手腕,其實他也沒有什麼力氣,連手也抽不回去,我們兩個人就這麼僵持著……
這時,三個女同誌慌亂起來了!黃麗發瘋似的一頭撞在黃一峰的左側胸肋,也揮開他揪住我衣領的手。氣急了的孔荻,一個勁地將黃一峰朝宿舍門外掛,嘴裏還不幹不淨、罵罵咧咧……李文拖著帶病的身體,也躥下床來抱著黃麗,兩個人用身體將我和黃一峰隔開,並要孔荻鬆開手。這時的黃一峰,把黃麗多日來對他的冷淡所激起的仇恨,一股腦砸在我的頭上,就像一頭發瘋的狂犬,再一次向我猛撲過來!病中的李文她挺起胸脯,一臉正氣,一派嚴肅地大喝一聲:“住手!”這一聲,是李文從未有過的反常現象,一貫文靜的她,被激怒了,這位溫柔秀麗的女子少有的威嚴,硬是將黃一峰震住了!
周雋穿著工作服也奔進宿舍,她跨一步上前幫助黃麗和孔荻,將又暈倒的李文扶到床上躺著,將我拉到靠牆的一邊,防止黃一峰再次襲擊。孔荻和黃麗俯伏在李文的身邊,一個勁地喊:“文姐!文姐!你快醒來……”
一個寂靜的女生宿舍,由於黃一峰無端的衝突,亂了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