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著、讀著,止不住眼圈一熱、滿腹酸楚,我流淚了。
這時,太陽已快落山,夕陽從西邊窗口射進來,把個圖書間映襯得分外輝煌!秋末冬初的上海,氣候非常宜人。李文內穿白色圓領襯衫,粉紅色薄絨、半高領的長袖套衫,隻露出白襯衫的圓領子,外罩一件淡青色背心;下身穿一條黑色長西褲,腳上是一雙中跟、黑絨膠底布鞋,既樸實、又大方,把一個豐腴的體態、秀麗的麵容,映襯得端莊、典雅。她不像是一位來自農村的姑娘,沒有那種拘謹、膽怯和所謂“小家子氣”;倒像是一位受到過高等教育,有氣度、有涵養的職業女性。就憑她那毫無修飾的一頭短發,既無“劉海”也不紮年輕女孩子們常有的“馬尾巴”,就是那齊耳朵、極普通、極大眾化的女子發型,又像一個已婚的少婦,是那樣安逸、明靜、自然而又大方。
李文見我唏噓有淚,似乎也牽動著她那情感的神經,也不由地眼圈發紅。很快就恢複了平靜,溫情地說:“感情這東西,如煙、如霧,飄忽不定,一會兒伸手不見五指,把你帶入雲霧之中;一會兒又神清氣爽,一副天高雲淡的樣子;有時又會濃煙滾滾,大有衝天之勢,差一點沒把你吞噬了;有時候又煙消雲散,乾坤朗朗,照透你的廬山真麵目。你和黃麗就是如此,不!你們還有一個幼稚和過分張揚的一麵。”她見我驚詫而又不安起來,便略調侃地說:“這就叫情有餘而智不足。你信還是不信?你看你們,挨肩搭背、旁若無人的去逛大街、逛公園、逛外灘,就怕別人不知道似地買這買那,從頭到腳把你武裝起來。吃飯、喝酒也要有個度,喝醉了算什麼?尤其是女孩子,喝過量當天晚上害酒,鬧的全女生宿舍像失火似的。這一切即或黃一峰不幹涉,作為辦事處的黨政領導,人家也不是吃幹飯的,哪有不過問的道理?再說,你們倆常到宿舍旁邊那條蘇州河邊去玩,盡管你們胸懷坦蕩沒有邪念,但是,又有多少戀愛中的男女,看中了那塊人煙稀少的風水寶地,成為偷情的場所?你們也去趟這道渾水,受柄於他人,實在是個欠缺之舉!”
李文侃侃而談,字字句句如明珠墜地、滴水落盆,那麼清亮有聲。她見我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止不住又歎口氣說:“黃麗是個水晶似的人,她在信中把問題說得如此透徹,是很現實的明智之舉,你陳柯呢?當然,也不要過於自責,更不必自怨自艾而一蹶不振;要深刻也接受教訓。”說著,她溫情地用手拍拍我的肩頭,又抓住我的手,像個大姐姐似地深情地又說:“一開始,盡管有人風傳,說你和黃麗在談戀愛,我就不以為然!我替你們思量過,不是年齡上的懸殊,也不是家庭背景的不同,而是性格!就因為是性格上的差異,決定了你們沒有了結的未來!黃麗她盡管生活上也嚴謹,為人大方,不是輕薄的女孩子,但她的內心世界非常豐富。她生在上海,長在南京,大城市的生活背景,把她陶冶成目光遠大、胸襟開闊、誌趣盎然、豐姿婀娜,從而決定她的性情開朗、性格開放,遠不像我們這些來自農村的女孩子,靦腆、平淡,那麼容易滿足而又一成不變。”
李文對於笑,一直是很吝嗇的,難得的微笑,也是她最得意的開心之時。她微笑著說:“我不是批評黃麗,其實,大多數從大城市出來的女孩子,她們追求新奇,喜愛時尚,一旦新奇與時尚不再,她們就會……不!幸運的是黃麗還不是那樣的人。今天,她把你托付給我的舉措,充分說明‘友情為重’的事實,我還是很欣賞的。但嚴酷的事實和艱辛的未來,會令一個聰明絕頂的女孩子,不得不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自我保護意識,在知識女性中,是很自然而又普遍的。但是,又會有多少意誌薄弱者,她們一時還想不到一層上,那就可悲、可歎了,以至於後悔莫及!”她 歎了一口氣又說:“何況黃丫頭調出大華廠,乃是領導的意圖,據我所知,黃丫頭也太中領導的意了,深怕她受到意外的傷害,因而要重點保護起來,也做了她大量的思想工作。其實,上麵防黃一峰是假,防你陳柯倒是真的,其中的玄機,今後你慢慢就會知道,所以我要向你進一言,知難而退,不一定是懦弱的表現,從某種意義上說,倒也不失為‘中肯’和‘明智’,說穿了,也就是明哲保身,切記、切記。單憑黃一峰的斤兩,是左右不了的,希望你要認清這一點!”
李文的肺腑之言,令我恍然大悟,不禁暗自讚佩不已。這時,我倒愛聽起李文這溫文的說教。不過,我把其中“說教”的部分給淡化了,就如黃麗的調出,是領導上根據“發展的形勢”而刻意安排的等等,對我來說,似乎遙遠而又渺茫。而麵對這位豐腴、雅致、談吐不俗、舉止得體、情感細膩的“冷美人”一心要欣賞個夠。她無意識似的,用她那溫和、柔綿的手,撫摸著我平伸在桌麵上的手背,像小孩子不經意的擺弄玩具似的,在撥弄著、把玩著。但她突然意識到這是在幽靜的工會活動室的圖書間,四周別無他人,唯有我們這一對孤男寡女在脈脈含情交談時,她不由地一驚!於是鬆開了手,為了掩飾自己不自然的心態,她想了一個話題,故意瞪我一眼說:“我承認,你在技術學習和排務日常工作上處理的還不錯,說得上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但對處理個別人的私人感情上,怎麼會那麼失敗?就說徐放吧,他對你如此懷恨在心,處處給你使絆子、給你難堪,這到底為什麼、你是否捫心自問?”我不無尷尬地笑笑說:“這是老問題了,你文姐也不是不知道。我想,自從黃麗同誌調離後,對方應該有所改變才對,難道他能敢與辦事處對抗?那真是笑話了!”
“你這是推卸責任,沒有探本求源,找出問題的核心,對症下藥。所謂拴牛要拴牛鼻子,隻要找出問題的核心,拴住了徐放的‘牛鼻子’,你下一步的工作就會輕鬆多了。好啦,這個問題並非一時三刻所能徹底解決的,為了工作、為了友誼,我願為你排憂解難,為你鋪平道路,化解你和徐放的矛盾,到時候你得好好地酬謝我噢。”她見我頻頻頷首、滿口應承,一副真心實意的恭敬表情,竟然突發奇想似地說:“你不要當麵承情、事後賴賬。記得你還欠過我一筆‘債’呢,又怎麼忘記還了?”我一下子意識到她曾借給我十元錢,這筆錢我一直沒敢使用,深怕一旦用了又無力償還,到事後措手不及,反而顯得尷尬!所以這十元錢我一直隨身帶著。於是,我從褲子的後袋裏,掏出了原封未動兩張五元鈔麵,微笑著雙手奉還。哪知反而把李文嚇了一大跳!她倏地站立起來急促的解釋說:“我哪是說這十元錢的事?我是想說……”由於我的誤會似乎傷了她的自尊心,直見她滿麵飛紅、眼含淚花,十分委屈地說:“我說的債哪是這錢的事?我是……”她由於氣憤已極,一巴掌將我手中的兩張五元鈔票、打落在桌麵上,恨恨地說:“你這是汙蔑人!我是那種借機逼你還錢的人嗎?我說的‘一筆債’,就是你曾允許過我,有機會將你被迫背井離鄉重返南京的生活遭遇和如何偶遇老楊同誌的一段戲劇性情況說給我聽……你……你竟然誤會到……”她氣的欲言又止,便憤然起身要走。這時,我真的慌了!不顧一切地將她拉住,懇切地、幾近哀求似地說:“是我笨,是我誤會你了,請你寬恕我的無知。”
幸好李文不是那種過於拘泥於個人情麵的人,當她稍加冷靜後,也感到自己的語言表達有不當之處,而使我發生誤會的,便勉強的坐下,但仍眼噙淚花,抱怨似地說:“你也算是個知識分子,又是我們七十多人的一個‘頭’,應該想到我會是那種不失時機、不擇手段逼你還錢的人嗎?這筆錢,實質上是我變相支援你,你也看不出、不理解,還留這一手還錢的方式等著我,你這是太傷人的心了。”沒辦法,隻好委屈我男人的自尊,半跪式地哀求,求她海涵。直到她完完全全原諒我之後,我才戰戰兢兢、一絲不苟地將我重溫白下的一段艱難歲月,向這位我所信服的、美麗的女性,一訴衷腸。
我於1958年、也就是去年的冬天,隻身先來南京,是屬第二次來寧。在表哥的支持援助和在居委會的幫助下,找到一個暫可糊口養家的“搬運”工作。因為,我和方凝玉之間所犯的錯誤,故鄉已容納不下我了。今年初春,我又火速返回故裏,辦了渴望已久的協議離婚手續後,與兩位老母正式離開了故鄉、重溫白下。在鎮江火車站,湊齊了母子三人身上所有的錢,買了三張去南京的慢車車票,身上可謂一文不名;當晚、母子三人無錢買飯吃,隻好餓著肚皮過夜。我是個年輕力壯的男的,餓一夜也還無所謂;可是二位老母年老體弱,怎能經得住長夜的餓飯?兩位老人蜷縮在車站旁的角落裏不停地呻吟。我的心啊,像被刀割似的難受!真所謂“一分錢逼死英雄漢”,令我慚愧萬分。幸好車站旁有一對夫婦,身邊帶著個小女孩,一家三口在一個午夜經營的夥食攤上,買了三碗“青菜煮年糕”。因小女孩貪玩,一碗年糕已經放涼了,小女孩子的父母見了兩位老人餓得發昏,就施舍過來,讓兩位老母分而食之。這時,我淚如湧泉,抱頭暗自低泣。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乞討的經曆。直到次日清晨六點多鍾到達南京,母子三人餓了個天昏地暗。
身為“搬運”工人,意味著要付出較強的體力勞動。最難的是從火車上裝卸物資:我扛起米包,從一頭搭在火車的車廂板上、那個又長又窄的跳板往下走。204的米包看起來就挺嚇人的,沒有較強的體力不行!這裏麵有個竅門,要能有四個人搭包,一人搭一個包角,齊心協力將米包搭在扛包人的肩上,不能重壓,要憑一股巧勁,扛包人的負重感就會減輕了許多!通常都是兩個人搭包,那就要求搭包人更要齊心協力、步調一致,如果有誰不注意,或者搭包行動遲緩、力不均衡,把米包歪在扛包人的肩背上,或者塔拉下來,那就要扛包人的命了!如果稍有餘力,或者是有經驗的扛包人,自己運用巧勁顛簸一下,將米包顛簸到肩頭合式的部位;不會這麼幹的新手們,或是體弱者,遇到這樣的搭包現象,很容易出事!因為從車廂的廂板上搭著的跳板,坡度高處要有三四米,從這麼高的、又窄又長的跳板上,扛背人要把204米包,從站台上扛上、扛下,那是對於一個新手或是體力較弱的人來說,真像是個“鬼門關”,一不小心,失足滑落到三四米高的跳板下,肩頭上的這包米會隨之壓下來,非死即傷。
搬運工人扛米包,重雖然重些,但利手利腳的還算好對付;就怕那些用草包裝裹的碎玻璃或廢舊的空藥瓶子,不僅碎玻璃很容易劃破扛包人的肩背部位,就憑那廢舊的空藥瓶子的氣味和汙染,也能把扛包人熏的嘔吐不止,嚴重的還會中毒!至於其他的各式各樣的包裝物品,真是千奇百怪、數不勝數,裝運工人們都得要一一對付。
市裏的短途運輸,由於機動車輛少,各種物資運送,多數要靠大板車或小板車來拖運,其勞動力的高強度付出和運輸上的艱難程度,比起當年在農村務農要高得多了!說起拖大板車,不比拖小板車,大板車在裝運或在途運行時,比起小板車要正規、有紀律,勞動強度也大。大板車載重量大,通常都是三個人結成一夥,中間一人掌把,兩旁二人背纖,要講究步調一致、號聲一致、運氣一致;到了上坡時,掌把人憑經驗、憑手感,把大板車調整和掌握在最佳的、有利於運行的角度。至於動力,全靠兩旁的背纖人,途中遇到坡度太大、太高、太陡時,背纖人的體形要彎到八十到九十度,弓腰蹬步,甚至兩手觸地、麵紅耳赤,頸筋暴起,額頭上的汗珠落在地麵上“嘀嗒”有聲!那種奮力向前、一步一個腳印的艱苦程度,就像黃河邊上的纖夫,真是一步一點頭,號子聲聲嘶力竭,其情形悲壯之極!搬運工人們根據道路的坡度大小,以及險峻和艱難程度,編出了順口溜:“任蓋三天鍋,不上鼓樓坡”,“是不是好漢,衛崗頂上看”;“下了小行坡,兩腿打哆嗦”。也是拖大板車工人們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