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小板車也有小板車的運行難度。小板車通常獨自一人駕馭,由於載重量不等,人的體力大小也不等,因而整個車隊要步調一致,要協同運行,幾輛或十幾輛集體上路,要走一起走,要歇一起歇;誰的體力不支掉了隊,大夥就要受連累了。一路上,上崗、下崗要不斷相互幫扶,有時集中力量,將載重的小板車一輛一輛的拉上崗子,再相互送下崗子。全屏集體的力量,克服了個人力所不及的種種難處。當然,也會有個別不自覺的人,純粹依賴集體,就又另當別論了!
社會上流傳這樣的一句笑話:男人身高不足一米七零,是二等殘廢。虧了!我就差這麼一丁點,隻有一米六九,當然是毫不客氣地被打入“二等殘廢”之列。話也說回來,一米六九的身材不算高,不可能與一米七八的人相比較,當然算不上豪氣;但一米六九也不算太矮,比起一米六五以下的男子來說,倒還算是一個適中的身材,就像舊小說裏形容的屬“不高不矮”的範疇;可惜我的體型又偏瘦,要是能稍微再胖一些,又應“不胖不瘦”之說。何況我不麻不疤、五官端正,沒有殘缺、稍有風度,那不成了“美男子”了嗎?笑話!對於一個背井離鄉、居無定所、三餐不能固定的人,世人笑稱為“屬雞”的,吃一爪子、摟一爪子,靠賣強勞動力當裝卸工、拖大板車、拉小板車混生活、掙血汗錢奉養兩位年邁的老母的人來說,是一個無情的諷刺,再美又能美到什麼程度?!
每次遇到困難的時候,想起了與我分手的方凝玉,隻有她一往情深,盲目鍾情我這個叫“二等殘廢”的浪蕩子,也屈煞了她。方凝玉,親愛的,現在你在哪裏?此時此刻,禁不住潸然淚下:“是我害苦了你啊凝玉!”如此落魄潦倒的我,多想有一個溫暖、如意的家啊?兩位進入高齡的老母親,跟著一個無能的兒子,顛沛流離,過著淒苦無望的生活,我的心呀一陣陣的刺痛!我不配稱為“人子”,上不能侍奉好二位年邁的老母,下不能保全心愛的親人,我還能說得上是一個“有為”的青年人嗎?有時,我也曾想起過分離後,留在蘇北老家的“妻子”。但我絕不是因情感上的因素在想念她,因為我和她之間毫無什麼情感可言。但畢竟我和她夫妻一場,如今她可好嗎?要說她日子過得好,那是騙人的話,一個剛與丈夫辦了分離手續的年輕女子,又能好到哪裏去?但願她心平氣和地帶著女兒過日子,未來的路由她自己走下去,想這麼走就怎麼走,這是她的自由。其實,我倒想起了女兒“萍”。一個才周歲多的女兒,就失去了父愛,是否太不公平、也太殘忍了?可是,又有什麼法子呢?女兒離不開母愛,尤其是幼兒,更離不開母親的嗬護,法律也絕不可能將弱小的女兒判給了父親;當然,也是“妻子”要去所有房產、作為撫養幼小女兒的生活費用,是我被掃地出門的重要因素!
另一個女兒“靜”走了,走得是那麼匆匆忙忙、那麼無奈、那麼遙遠、那麼一去無回!那是方凝玉的心頭肉,難道不也是我的殘忍、我的罪過嗎?一個小生命,就這麼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我,是太殘忍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不是迷信,但似乎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懲罰我,罰我在高強度的勞動中,加強改造、再改造。
一天,下著毛毛雨,直到下午一時,方才完成上午的運輸任務。我身穿一件齊膝蓋長的黑色破舊雨衣,因沒有扣子,幹脆用一根草繩攔腰紮緊,不讓雨衣敞胸露懷的不利落。我就在一家照相館門口的玻璃鏡前,照一照自己的容貌,直見一副窮酸不整的落拓樣子,越看越好笑、也更滑稽!於是一高興,走進這家照相館,就以身上的裝束,照了一張長二寸、全身的黑白相片留著紀念。照相館的人望望我,以為我是神經失常的人。後來,還是滿足了我的心願。
這天的中午飯我還沒來得及吃呢。因為下午還有一車運輸任務,不可能回家吃飯,常到飯館子裏又吃不起。口糧憑計劃供應,進飯館子吃平價飯便宜些,但要交糧票;幹脆決心買議價飯,省些糧票下來,也好讓兩位老母親的口糧稍微豐足一些。飯館子裏的議價飯確實太貴了,今兒延誤了時間,不吃也不行。好在同伴們趁我在照相時,已各自料理好自己的午飯,落得我一個人走進一家小飯館裏,掂量再三,買上一碗議價飯,要了一份麻辣豆腐羹,有湯有水的將就著吃完飯。
我的桌對麵坐著一位老者。說他老,但也老不到哪兒去,約莫五十來歲,穿一身藍色中山裝,人很精神,普通話略帶不知名的外鄉人的尾音;麵目倒很白淨、和善。他要了兩個冷盤、一個湯,外加一小瓶二兩五錢裝的洋河白酒,正在自斟自飲。這個時候,能有如此排場,無論從經濟能力上、還是政治地位上,都是很說得過去的,一般的平民百姓,豈能有如此花銷?這位老者注意我好一會,見我狼吞虎咽的把飯菜一掃而空,還似乎意猶未盡,他便感慨地說:“還是你們年輕人有朝氣,不像我們這些老頭子,吃也吃不過人,喝也喝不過人,老將至矣!”我朝對方羞慚的一笑說:“老同誌,讓您見笑了。”這位老者趕忙笑笑說:“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哪能笑你呢?我是笑我自己。”他見我自然應對,便又說:“小同誌!看你年紀輕輕的,又很文靜,相貌也不凡。你在什麼單位工作?”我也笑笑說:“目前,我是個靠強勞動掙錢養家糊口的人,還沒有較為適當的工作單位。這也叫做過渡時期吧?”說罷,便起身要走。這位老者對我頗有憐惜之意,急忙說:“會喝酒嗎?能不能陪我來兩杯聊聊?”我說:“我已經吃飽了,謝謝老同誌,您就別客氣。那我就陪您坐一會,您請用吧。”
這位老者見我倒也隨和,很開心!他呷了一口酒,又端詳我一會,又說:“小同誌,看你隆眉高準、明眸皓齒,語言文雅謙遜,必是有文化的人,又何故落魄如此?”我羞赧地笑一笑說:“老同誌,您過獎了。學生雖然是粗通文墨,然而造化弄人,但也缺乏專業性知識能為時代所用。像我這樣的人,在這六朝古都、金陵勝地,可謂比比皆是。好在能有機會用勞動的汗水、來徹底洗刷身上的小資產階級汙垢,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這位老者見我語言中隱含淒涼,知道有難言之隱,也就隨和的說:“你能有這樣的想法,還很符合時代要求,願你努力奮進!當然,還得要有目標的奮進,將來你會有建樹的!”我感激地一拱手說:“謝謝您的吉言。”於是起身要走。老者用目掃視了桌上的菜肴一眼,有點為難地說:“小同誌,我說一句你不見怪的話,你嫌我髒嗎?要是不嫌棄,桌上的兩盤菜,我隻動了一點點,浪費了可惜!你要走了,我也要走,你不妨將這兩盤菜帶回去;我有這碗湯,就能對你這一碗飯。不要見外,也算我們有一麵之緣吧。”
我看了桌上的兩盤菜,一盤是幹切牛肉,一盤是南京特產“鹽水鴨”,還是較為完整的堆放在盤子裏。也許是我與這位老者對話多了些,影響到他就餐的緣故。我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說:“這怎麼能呢?您老人家……”老者不等我將話說完,便搶先從他那黑色手提包裏拿出一張報紙,遞給我說:“把它包起來帶回去,也是你一頓晚飯菜呢。”
話已說到如此份上,我也顧不得什麼麵子了!這正是“大躍進”期間,浮誇風使國民經濟嚴重失調,糧食實行計劃供應,市場上議價食品價格昂貴,城市基層民眾爭購“飛機包”和胡蘿卜等為副食品,彌補人口定量的主糧不足!市場上一個“油球”議價為五角錢,可以購買五市斤以上的平價米!民眾間有一句順口溜,什麼“七級工、八級工,不低農民的一擔蔥”的非常時期,能有如此兩盤美味佳肴,真是我夢寐以求的好事。聯想到在鎮江火車站的晚上,母子們饑餓難忍時,路人贈予的一碗青菜煮年糕,我陳柯是第二次受到互不相識的路人善意的饋贈。
這位老者見我羞赧地包裹好兩盤菜,在臨分別時,老人家又語重心長的叮嚀:“小同誌啊,我們好像真的有緣,我一眼就看出你有一股與眾不同的氣質,文靜中滿含機智,眉宇間隱藏英俊,似乎越看越愛看,你要把握住時機,不妨設法改變一下你目前的工作處境。高強度體力勞動,也許不太適合你……你可聽說祖國邊疆需要大批的有用人才嗎?你可以報名到祖國邊疆去,參加邊疆的社會主義經濟建設、說句時髦的話,是為祖國的‘繡花邊’。那是一個鍛煉和培養人的好去處:那裏有終年積雪、綿延數千裏的天山,像一道永恒的屏障橫跨在祖國的國防線上;有一條號稱國際樞紐的伊犁河、河水奔騰澎湃,孕育著萬千生機;那裏稱得上塞上江南,漁糧之鄉。那裏的民風古樸,在黨中央和毛主席的親切關懷下,農、牧、漁、副、工,各行各業齊頭並進,是有誌向的青年人奮力報國和英雄用武之地。”老者二目炯炯有神,像啟發,又像鼓勵:“你聽說過‘好男兒誌在四方’嗎?古人又雲‘處處青山埋忠骨……”
“何必馬革裹屍還!”我緊接著老者的話音插上一句。
“好!”老者口中的一個“好”字,作為贈送給我的壯行之禮!
人生就是如此千奇百怪,偶然一次對話,竟能改變了我人生的前進方向,原來這位精神矍鑠、思維敏捷、長於言談的老者,就是特地從新疆來寧接收“支邊”青年的老楊、楊獻忠同誌!我第二次來南京,盡管時間不太長,卻是我二十多年來、刻骨銘心的一次鍛煉和考驗,使我終身永難忘懷!
“重溫白下”的夢境剛醒,不久,我真的踏上了西去邊疆的浩浩征途。
李文聽完了我這一段長長的回憶,既同情、又驚詫!不由得舒了一口氣,連連點頭,惋惜地說:“要牢記這段深刻的教訓,所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未來就要靠你認真的自我把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