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故地重遊赧無言
李文聽了我的長篇大段的回憶後,心情尤為沉重。她要我牢記那個艱難的生活曆程,要引以為戒;更要放眼未來,珍惜眼前的一切,借用黃麗信中的要求:“要嚴於律己……為將來的邊城毛紡織業,要兢兢業業、奮鬥終身!”眼看時間不容我們再談下去,她便順手將打落在桌麵上的那兩張五元鈔麵,拿起來又故意氣憤地塞進我的襯衫插口裏,還瞅我一眼,暗示我下次再也不允許如此作法,會有傷感情。接著,又將黃麗的來信重新折疊起來,揣進她那件淡青色背心的口袋裏,站起身來,神情略顯緊張地說:“時候不早了,再遲一會,就怕食堂裏連晚飯也沒得吃的了。”
這時,我好像在睡夢之中,無可無不可地說:“全憑你文姐看著辦吧。”
“你還喊我文姐?”李文為了掩飾她內心的慌亂,故作驚訝地說:“你比我還大兩歲,我應該喊你一聲陳大哥才對;你若喊我文姐,內中是否含有阿諛奉承之嫌?”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要意思不意思的了!”李文搶先說:“我們長期占用人家廠方的工會活動室,一次也沒有像樣地整理過。來!我們順手把這桌子、椅子、凳子稍微拾掇一下,歸歸攏,免得廠工會的人罵我們這些代培生真懶!”我已到了完全聽從李文指揮的地步了。兩個人迅速整頓好所有的桌、椅、凳子後,又見南牆的拐角處兩個書架的結合部,留下個不小的三角形空檔無法靠攏,空蕩的地麵上雜亂的堆放著不曾折疊的舞台幕布,有絳紅、天藍、墨綠……李文輕搖搖頭說:“人說我們懶,依我看,廠工會的幹部比我們更懶!這麼好的舞台幕布也不收藏好,就這麼隨手亂堆、亂放,臨到用時又手忙腳亂地到處亂找……”說著,她隨手拎起了天藍色幕布的一角,朝自己的身上一披,順手一圍來個和身轉,接著又擺出一副塑像的架勢。嗨!還真像大商場服裝櫃上的“模特兒”,那麼煞有介事、活靈活現!我看了不由驚喜地說:“文姐!看你這樣打扮,倒像是戲台上的文成公主了。”
“文成公主?”李文順手又將醬紅色的幕布一角,朝我的肩頭一搭說:“那你就是鬆讚幹布了。”她又一想,不對,似乎感到自己吃虧了,趕忙紅著臉打岔說:“天快黑了,看樣子我們也來不及替他們整理,還是去吃晚飯吧,在這塊胡扯些什麼?”說著,隨手把幕布扔回原處,內心慌亂地拉了我一下,首先走出了圖書間,似乎仍為她自己剛才說錯的話深感後悔。
我也說不上我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黃麗在信中的肺腑之言,感動得大約過了個把小時,又被李文少有的風趣所吸引,情感竟然如此見異思遷、隨波逐流。我順從地也扔下幕布,無聲地跟在李文的身後,走出圖書間、走出活動室,反手將司匹寧門鎖帶上。當我倆走出草坪、走上甬道時,路燈也已亮了,兩個人並肩而行,朝職工食堂走去。
職工食堂尚未打烊,有幾位加班的師傅們也來食堂用餐。李文阻止了我的行動,溫情地說:“黃麗既然把你托付給我了,我就該盡一次地主之誼,這頓晚飯我請了。我沒有你那位黃大小姐有錢,但我也不會太寒酸,比起你家庭負擔過重的困難戶來說,經濟上我還是綽綽有餘的。”說著,她把我捺著坐下來,搶先到窗戶口售飯處,買了四個菜、一個湯,一人一瓷缽子蒸飯,分兩次麻利地端了過來。她和我麵對麵坐著,風趣而又含蓄地說:“和我在一起,你就放心大膽地吃吧,絕對不會有什麼風言風語的煩心事。遺憾的是沒有酒來招待你,但也讓你放一百二十個寬心,省去了像上次黃大小姐酒醉女生樓、轟動辦事處的那一碼子事了。”說罷,她也自感好笑,忍不住破天荒地低聲“嘁嘁”……這恐怕是她“冷美人”少有的、最愉快、也最放肆的一笑了!
燈光下,我微紅著臉隻顧埋頭吃飯,希望在“冷美人”難得的一笑中,得到她的諒解和寬恕。看起來她今晚特別高興,趁著餘興未了,像考驗又像鼓勵似地說:“現在往後,你還敢去公園、商場還有什麼地方去瘋玩嗎?離開了那位黃大小姐,你的興致和膽量,想是要打折扣了!這個星期天,我應允了小孔、小費和喬西婭她們集體去逛城隍廟,然後乘興去外灘看夜景,最後再繞道白渡橋茶社,追憶那次送走了蔡小娟後她們一個個心存的惋惜和不安……如今的那位蔡小娟生活的怎麼樣,那個二胡找到她了沒有?目前,對你我來說,還是一個謎。如果你有興趣,到那天不妨同去一遊,也算是一種自我安慰吧。不知你還有這個心情和膽量沒有?”
我一時不明白李文的用意是什麼,怕自己說漏了嘴,被她抓住什麼把柄,又要處於被動和嘲弄的尷尬之中。但又不能不快速作出抉擇,因為李文不同於黃麗,與黃麗在親密無間的情況下相處了半年多,雙方的性格、興趣,甚至習慣動作,都是那麼一清二楚;即或一時說錯做錯了什麼,都能很快得到對方諒解而恢複如初。和李文雖也相處了同樣時間,盡管我們還是蘇北同鄉,但李文好靜,生活上又嚴謹,平時不苟言笑,半年多來,事事處處也都能有意無意地袒護我。在孔荻的以往談到她的語言中,她的德行已令我銘刻肺腑!但這畢竟是同誌之情、朋友的愛,與黃麗那種親密無間的“友好”相比較,我對李文以沉默和嚴肅著稱,還是心有餘悸!眼前,她一改往日的嚴謹與我對話,邀我與她們在星期天集體遊玩,我還摸不透她內心的用意,不會是因為黃麗與我終止往來,而在窺視我心靈上的創傷和深層次的秘密吧?仔細一想,又不像。燈光下,李文那雙明澈的眸子裏,絲毫沒有包含戲弄的表情,而是那麼真誠、那麼親切地期待。我似乎完全放棄了一切戒備,心存感激地說:“隻要文姐不拋棄我這個易於忘歸的遊子,我就有足夠的心情和膽量,聽候你的調遣。”
“你又來了!以後不興再叫我文姐了!叫李文、小李,或者李文同誌不行嗎?事情就這樣定了。到那天,仍由孔荻全權負責張羅,她有這個興趣和能力,又能省去我們多少意外的糾纏……”李文今晚的言談,似乎少了一些應付,卻多了不少溫文。
一轉眼就到了星期天的清晨,我不動聲色地洗漱完畢,冷眼看一下宿舍裏的同學們,所有人都在忙著各自的事情,不像要去集體遊玩的那份激情和匆忙。唯有小胖子張揚輕輕用膀彎拐我一下,又向門外努努嘴,意思是要我先獨自溜出宿舍,到外麵去等候。說也好笑,自從上次“特別座談會”上,他似乎猜透了在八月中秋的第二天,在西郊公園陪黃麗賞月的那個戴著手表的“大表哥”就是我,並且向我虎眉瞪眼的逼我承認……由於在眾目睽睽的會場上,又是為了這一係列的原因才開我陳柯的會的,眼看事態已經平息下來,如果一著不慎,暴露了這特大“新聞”,豈不前功盡棄而再次招惹是非?故而在我似是而非的暗示下,他隱忍下去。事後那幾天,趁四周無人之際,他又多次追問,這時已經時過境遷,說什麼我也不能直接承認下來,隻是一味地搪塞,矢口否認這一切。為這事,小胖子也狠狠地記恨我幾天,時而不理不睬,時而危言相逼,時而巧語引誘,說什麼“文姐既把手表贈送給你,你又為什麼不戴,放在箱子裏當‘文物’保存著何苦來?不如拿出來戴上亮亮相,也讓大夥為你高興。”我心中好笑,這些哄小孩子的言語,也能當得真?目前我和黃麗的“風波”既已到了“尾聲”,為了黃麗的聲譽,能瞞多久,就瞞多久;能不公開就不公開,包括像張揚這樣的好友在內。於是我借口“李文說了要我今後分期還款,眼前我連一分錢也沒還上,哪好意思現在就戴,那不是硬充‘窮闊’了嗎?等等再說吧。”事後,我怕張揚見我當麵蒙混他而長久記恨我,讓我倆感情從此破裂……可是看到那天清晨黃一峰派人打我,他急中生智,一口氣奔到車間請來袁平的場景時,又感到小胖子是諒解我的苦衷而真心誠意珍惜地鞏固我們的感情的。眼前,他麵對我的這些小動作,我完全領會他的用意,心裏真覺得熱乎乎的。於是,我微笑地默默遵照他的動作指令行事。也因為我沒有直接參與這次市裏短程旅遊的組織工作;再說,因為黃麗調出後,我再也沒有什麼心情主動去遊玩了。這次,要不是李文當麵邀請,我還是會獨自泡在廠工會活動的圖書間裏去暢遊書海。
看來,今天的活動也自然少不了張揚了?我再瞄一眼徐放的床上,正巧徐放洗漱回來,見他穿著齊整,一身三合一的淺灰色中山裝,腳下是一雙嶄新烏亮的皮鞋,滿麵春風地見到人就客氣地點著頭、打招呼……是呀,自從他當上化驗員這些時,他的情緒異常的好,性格也大變特變;尤其對我這個空有“排長”頭銜的人來說,反而比以前更為和氣、更加親切了。是因為我不再是他的“情敵”,還是因為我沒有排長的“實權”之後,用不著和我較勁了呢?這時,他見我也穿著齊整,尤其是腳上的那雙皮鞋與他徐放的不相上下……其實,他早就知道我的穿著,都是當初黃麗的饋贈之物,要是在以前,他定要陰陽怪氣地諷刺加牢騷了。今天,他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走到我的麵前,親切而又悄聲說:“是參加聖人的小組活動啊?”見我先是一愣,繼而又勉強一笑,便又附耳低聲說:“小組活動的情況變了,你再悄悄地告訴胖子,人員全都在曹家渡那家帶過夥的飲食店裏集中待命。”說罷,他若無其事地打著口哨,愉快地整理著床鋪,在作臨行前的準備。
我在心中暗自好笑,他徐放對我什麼時候忘卻前嫌言歸於好的呢?管他呢!常言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你徐放能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作為掛名排長的我,更要懂得“和為貴”!為了今後的工作和學習,在人與人的情感上能消除一切隔閡,乃是我的宗旨,何樂而不為?其實,這幾個月來,因與黃麗的關係密切,一直是他徐放在找我的麻煩,我又何曾主動找過他的不是?他既然願意冰釋前嫌,我也就順水推舟因勢利導了。
於是我來到宿舍的門外,把徐放的話又轉告給張揚。兩個人一前一後向樓下走去。穿過庭院,剛走到旁門口時,是門衛老王師傅喊我停一下,並拿過一封信說:“這是文姑娘咯家書,儂是排長,請儂交給伊。”因為是家書,我接過信封,不假思索地又轉交給張揚請他代為傳遞。因為我不想讓李文對我有什麼誤解,是我誠心想窺測她的身世!張揚將信封拿在手裏當扇子似地玩。我們倆沿著梵皇支路小街,一路小跑,向曹家渡那家熟透了的飲食店奔去。
有人說,“曆史不可能重複再現……”但我認為,類似的狀況再現,還是會屢見不鮮!不是嗎?當我和張揚出了梵皇渡路口時,就見街對麵那家餐飲店門口的路邊上,站著李文、孔荻和費小曼三個,其形狀幾乎與上次李文與黃麗相約陪我一起到餘姚路派出所去的情景一模一樣,不過今天少了黃麗,換成了孔荻和費小曼,而我的身旁也多了個張揚罷了。我和張揚越過馬路,來到李文她們身邊。孔荻急著問:“就你們兩個,小徐三呢?”張揚把手中的信交給李文後,故意氣鼓鼓地說:“開口就問小徐三、小徐三,什麼時候你把他交給我和排長管的?”一句話把個伶牙俐齒的孔荻問愣住了!倒是一旁的費小曼,眼見李文在眉開眼笑地看信時,便插上一句:“小張兄弟消息閉塞,不知情由,倒也難怪!這兩天由文姐做主‘作伐’,聖人姐姐與徐三哥重歸於好了,難得呀!難得!”
“去你們兩個,一唱一和地想逼宮啊?”孔荻哪是個受得了別人閑話的人?剛才她就想懲罰張揚,因一時匆忙沒扭過彎來;眼看小費破天荒地也敢拿她小辣椒開起玩笑來,覺得此風一開,那還得了?便想一把撈住小費的兩隻爬爬角,不料被小費一擺頭巧妙地讓過,卻又被張揚趁機挨身隔開她們倆,像求情又像挖苦似地說:“都是兄弟姐妹,一樣手足情深,聖人姐姐二次擔任總指揮,就這麼不憫下屬,妄自懲罰,就不怕眾怒難犯危及你的基業嗎?”這下好,孔荻沒逮住小費,卻順手揪住了張揚的耳朵;張揚便借故在狂喊大叫:“哎喲喲!總指揮打人嘍!”
我在一旁暗自好笑,任他們三個用嬉鬧來打破了清晨街道上的寧靜。我在心中在暗想:原來李文用“冰人”特有的手法,說服了孔荻和徐放重歸於好,以達到平息徐放的怒氣與傲氣,從而達到消釋徐放和我之間的矛盾與隔閡,真是用心良苦。怪不得這兩天,尤其是早晨在宿舍裏,徐放對我的態度異樣的溫和。一股對李文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就在此時,張揚這一聲不打緊,卻招來了在餐飲店裏因好奇而幫忙的一群少數民族女孩子。喬西婭她們不知何故,便一窩蜂似地湧出餐飲店,圍著孔荻和張揚他們嘻嘻哈哈地鬧成一團。這一來,清晨的街麵上真的熱鬧起來了,路人爭先恐後地在圍觀這些金發碧眼的女孩子,一個個長得像鮮花似的漂亮,令他們“嘖嘖”讚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