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楊四毛的一番“鬼話”到底能有多少實情?一桌單我們八個人,除了喬西婭不明底細,我和李文將信將疑,其餘的四個人誰也不敢相信聰明伶俐的蔡小娟,會鍾情於這個比她大了將近二十歲的楊四毛。但是,對於蔡小娟一頭倒在那個曾經幫她外逃的上海那家公私合營的資方負責人的懷抱裏,成了地下“情人”,幾乎是眾口一詞——相信!不過,大夥都沒有說出口,也許是關照我陳柯的一丁點麵子吧。
酒足飯飽之後的楊四毛,在臨別時,還特地把我拉到一邊,單獨對我說:“小陳兄弟,憑我的經驗和眼力,我知道你的心不在劉小雲身上……我常聽她說起你,你對那個姓方的女人至今還不死心。我告訴你一個特大的秘密:那個姓方的女人她也在樂平,劉小雲和她見過麵,據說日子過得很不好。雖說我沒有機會見過姓方的本人,但是我敢擔保,劉小雲不會為這事對我說假話。”他拍拍我的肩頭,醉眼蒙矓地套近乎:“我馬上又要去江西了,你要帶給姓方的信啊、錢啊、物啊什麼的,請你相信我,我一定會為你送到。”他見我悶聲不響地愣在一旁,知道眼下他這個順水人情做不下來,便又狡詐地一笑說:“我也知道,你對那個姓方的女人,無非是心血來潮時想一想罷了。眼下你跟前的美女一個又一個,哪還有什麼閑工夫去想那個在生活上走下坡路的黃臉婆。哎!我倒是替你相中了那個姓黃的女的,一口標準的上海也哦,人又聰明,長相又好,就看她對你那顆心、那份情,真是沒話說。你怎麼舍得把她甩了,又和這兩個美人胚子好上的?尤其是那個姓李的更不錯,就是說話、處事傲氣些,沒那個姓黃的有女人味!嘖嘖嘖,真讓人疼愛死了!”
這時,張揚和徐放走過來,他們不知道這個楊四毛對我到底說了些什麼,見我深皺眉頭、不置可否的呆愣著,硬是將我拉了就走,竟沒讓我向楊四毛說句“再見”的客氣話,便緊隨李文和孔荻她們一起向汽車站集合。身後,傳來那個楊四毛在寒風中尖聲尖氣地喊聲:“陳兄弟!你放心,我會和你聯係的。通訊地址是大華毛紡廠對罷……”其實,我又何曾要和這種人客氣,他那一嘴的汙言穢語,聽了令人作嘔!但他楊四毛畢竟告訴我方凝玉和蔡小娟的一點信息,一個來自遠方的信息,我能不暗自驚喜嗎?不過,我還是懷疑,對他這樣的人,說出的話可信度能有多大?
這會,陰沉的天空真的下起小雨了,一會兒,那雨點越來越大,人群騷動起來,迎著一輛停下的公交車蜂擁而上。等我們擠上了回廠的汽車,而在車窗外麵已經形成密密的雨簾。那強勁的西北風裹挾著雨點拂在玻璃窗上,發出沙沙的響聲,人們坐在車門緊閉的車廂裏,仍感到陣陣寒氣逼人!初冬的第一個寒流,把人們帶進了久違的“冬令”季節。可是,我的心已飛向了不可名狀的遠方,那個叫“樂平”的地方。那裏有我兩個最親密的女性,而最關鍵的是方凝玉。但願親愛的方凝玉,能像你目前的生活地“樂平”一樣,永遠地快樂、平安,我也就死而無憾了。
等我們這群人抵達宿舍,已經是晚上七點多鍾。雨越下越大,從曹家渡下車後,離梵皇支路宿舍還有一大截無車可通的步行路。早上出門時,誰也沒估計到會下雨,當然誰也沒有帶雨具,一個個隻好冒著稠密的雨點,一口氣跑回宿舍,大夥都已成了“落湯雞”了。李文病後,身體一直不利索,今晚又遭雨淋,在樓梯上差一點跌倒。幸虧孔荻與費小曼不離左右。兩個人同時伸手攙扶,才不至於跌倒!再看喬西婭她們,一個個渾身水淋,一溜煙奔上四樓女生宿舍。燈光下,我們齊集在三樓我們男生宿舍門前的雨搭子下麵。細心的李文在這個時候,還能想起早晨的那封信,見她臉色蒼白,雨水把頭發淋濕,從眉毛和發梢上淋下的水滴,又都滴落在濕透了的襯衫和背心的肩頭,身上還有點打顫,仍在關照小費:“把那封信交給陳排長。”說罷,便被孔荻和徐放緊緊地攙扶著向四樓宿舍拾階而上。我不忍心眼看李文慘遭雨淋,就因為她是病後尚未恢複健康,哪能比得了孔荻和小費等其他的女孩子。費小曼也是渾身濕淋淋地站在我的麵前,見我眼望李文她們艱難地登上樓去而發呆,她也跟著發呆似的……還是身邊的張揚在催促,才把我們兩個驚醒!小費迅速從濕透了的背心的插袋裏摸出那封信,盡管信紙當時沒被放進信封,但小費是將信封和信紙就這麼隨手一折疊,信紙被夾在牛皮紙的信封中間,故而未被雨水淋濕。與李文同樣細心的小費,她竟然未將整個一封信遞給我,而是從中撿出我的那一頁信紙遞給我說:“你隻能看你這頁信,文姐的你不能看。”
“為什麼?”我甩一甩手上的雨水,接過信紙,微笑地問。
“不為什麼。”小費固執地回答,便要抬腿拾級而上。張揚在一旁既好奇又不耐煩地問:“文姐沒讓你不全給排長看啊?”小費也毫不停頓地回答:“文姐也沒說全給他看啊?私人的信函,寫給誰就是誰的,別人的信件未經他本人許可,私自看了犯法!”說罷,噔噔噔一溜小跑上樓去了。她那敏捷的身姿和她那固執的脾氣一樣頑強。我看著她的後影,手中捏著那頁信紙,不禁無奈地搖搖頭微笑。張揚也冷得有些不耐煩了,強拉轉我走進宿舍,一邊風趣地說:“你就不要一再地裝蒜了!這費丫頭的脾氣你還不知道?文姐叫她喊一,她決不喊二。莫看她有文化、記性強,可她是個‘死啃整餅’的人,姑娘們背地喊她叫‘費木頭’,你不曉得吧?”我聽了不禁啞口而笑。突然間,在明亮的燈光下,早回宿舍的男同學,帶著一種陌生的眼光,看著我和張揚濕淋淋的形象默不出聲。我從內心感到羞愧:是同誌們知道我們組織小股人員活動而疏遠了他們;還是看到我和張揚這付慘相而故作驚訝?我迅速折疊好那頁信紙捏在手心裏,盡量不讓大夥看出什麼。其實我自己還不知道此信來自何方、出自何人,又豈能過早的泄密?就連身邊的張揚,當我還不知信中內容,我也不可能先讓他看,從而使自己處於被動地位。
此時,是張揚用目掃了大夥一眼,來到他自己的床前,忙著脫下濕衣,又麻利地換上幹淨的衣服時。他用不耐煩的口氣說:“你們一個個像根木頭似地呆看什麼?遭雨淋了,有什麼稀奇的?”他這一說還真把一些人給鎮住了!當我也迅速更換好幹淨的衣服時,聽到有個別人漫不經心似地回答張揚:“稀奇倒不稀奇……這可是報應得太爽了!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是老天在懲罰那些忘記集體的人!”我聽了心中不由一沉!是同誌們在指責我這個當排長的,隻顧自己和小團體結伴去遊玩,而把大部分男女同學棄之不顧,於情於理都不相符。而一旁的張揚一邊整理衣物一邊理直氣壯地說:“真好笑,我們都是有手、有腳、有頭腦的成年人,各自都有獨立的生活能力,休息天,誰愛怎麼玩,到哪兒玩,應有自己的主張。難道全排七十多人,都得要拴在一根繩子上,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嗎?你們中也經常有人單獨活動,或幾個人活動,難道也得要拴住大夥不行?”
“有些人就會浮上水,眼睛向上,跟著頭兒們屁股後麵溜,說起話來也是跟風飄,好沒誌氣、好沒個性、好一副奴才腔調!”又有人盯著張揚冒空、指和尚罵禿子……正當我心情不安地想要解釋時,是徐放送罷李文後回到宿舍來了,一邊也在緊張地換衣服,把他那身漂亮的淺灰色三合一的中山裝脫下,小心翼翼地用衣架子掛起來,一邊似乎漫不經心地說:“就請各位不要過分發牢騷了!君不聞,‘牢騷太盛防腸斷’嗎?今兒,我們純粹是路撞桃園,偶然湊合在一起的。要說什麼‘跟風飄’或是什麼‘奴才腔調’的,也有我老徐的一份。其實,要是早知道會遭這場雨淋,說什麼我也不想跟風飄……”他說著,一揚手打了個響指,又大聲說:“說穿了,今兒倒不是頭頭們的錯,是我徐某人異想天開,領著一群少數民族的花大姐們,原本想去開開眼界的,倒是頭頭們不放心,這才跟著去受這份洋罪,我才是今兒的罪魁禍首!同誌們,把你們的炮彈全都集中起來,向我的頭上猛轟,借此懲戒,以謝各位!”
沒想到徐放的一席話還真靈驗,所有的人都心服口服的連聲道歉:“原來是徐兄從中主導,我們不明底細,得罪了……”
“要早知有你徐大哥當導演,我們豈敢亂編排?所謂不知者不為罪,是吧?”
“算啦,大水衝到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識自家人了!”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原來徐放在這一些人中,很有號召力呢!他這不真不假、似真似假的語言,不僅消除了這些人的“怨言”,也為我這個當排長的解除了警報。燈光下,我向張揚點點頭,又淡然一笑。張揚盡管消氣了,但對徐放表演這個“三花臉”式的角色,仍不感興趣,還是瞪眼睛、努努嘴,嘰咕著:“你徐老三愛出風頭、洋相就讓你一起出吧,看你還能表演多久。”
為了排除張揚心中的憤懣,我便湊過去和他並肩坐在床沿上,輕聲地岔開話題說:早上臨出發時,不見周雋參加,心中一直在狐疑不定;中午在人民公園,我忍不住問她們,卻被小辣椒刮了我一通,當時你也在笑,其中到底有什麼秘密?
“什麼秘密也沒有,你還是先去看看那張信吧,我到現在還懷疑,南京人怎麼會給非親非故的文姐來信?而文姐的信中還夾著你這位當排長的一頁。”這時,我也不好再說什麼了,宿舍裏人們鬧嚷嚷的,有的忙換衣,有的忙著整理床鋪,有的因怕冷已拱進了被窩。我無聲地笑笑,退回到自己的鋪位上。好在大夥的蚊帳都沒有卸除,我也學著大夥,幹脆脫衣也拱進被窩,半躺著,透過蚊帳,就著明亮的日光燈,默默地閱讀來信。這是一張普通信紙,秀麗的、密密麻麻的蠅頭大小的鋼筆字立即映入我的眼簾:抬頭上寫著“陳排長,你好!”我一愣!是誰稱呼起我這不成文的職務名稱?便急速看下末尾的署名:“不便署名的我”。我更被蒙住了!又一想,何不讀完全文,不就清楚了?此時,甚覺自己因性急而顯得無知!我於是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通讀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