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情綿綿意綿綿
一轉眼又是“周末”了。想起“周一”那天，領導要我去辦事處單獨談話，虧得有李文帶病陪行，並且仗義執言；也虧得有孔荻、費小曼和喬西婭等一群好心的姑娘們，真心實意為我陳柯壯膽、打氣！還有被李文、孔荻感化過來的徐放，向領導反映出他的“心聲”……當然，更有為我陳柯披肝瀝膽、拚命護衛的張揚，敢與一貫“正確”的駐廠代表郝剛，當著領導打一場麵對麵的“白刃戰”，與郝剛短兵相接。何況，尚有一心相向的好內應黃麗，她與好友周雋同心協力，為我陳柯周旋並解圍，從而化險為夷，讓我平安度過領導談話這一關。在王、楊二位領導精心安排下，一場不成為筵席的“午宴”，讓我和氣勢洶洶的郝剛坐下來坦誠相見，求得冰釋前嫌。
當天下午，和我們一道去大華廠的周雋，依依不舍地告別好友黃麗，高高興興地回到揀毛班工作，仍然當她的班長。事情好像一切如舊，日子過得既輕快、又安妥。特別是郝剛，第二天到廠上班時，就像徹底換了一個人；尤其對我陳柯，再不像以往那麼頤指氣使、冷眼相對，好像我們倆從沒發生過任何不愉快的事，說起話來也不像當初愛打“官腔”。隻有在偶然的一瞬間，每當我回首相顧時，他那留在眼角上的“傲視”，似乎尚未褪盡。這一切對我來說，已經是感激不盡了，總覺得日子過得寬鬆了許多，能讓我安安靜靜地學習技術，以及做好我應該做的日常排務工作。
由於日子陡然間輕鬆、好過得多了，首先應歸功於領導的及時教導和妥善處理多方麵的關係；在我的心裏，更加重對李文的崇敬與信服，這位小同鄉稱得上德才兼備、義薄雲天！而對孔荻、周雋、費小曼等人倍感親切。尤其是張揚，相互間顯得更親近、更體貼、更加推心置腹，他暗地裏仍一再告誡我：不要時過境遷，不要忘乎所以，更不能掉了傷疤忘了疼！尤其要我警惕某些人的思想“回潮”，如徐放和郝剛他們……提到郝剛的思想會回潮，我倒是相信的，從他那眼角深處偶爾流露出的絲絲“傲視”，我就明白他的“和善”與退讓，僅是他懾服於領導的“嚴規”，是“蟄伏”、是伺機而動的一種“韜晦”罷了。以他那所謂堅強的“階級鬥爭”觀念和堅定的“政治立場”上說，他是不會把我這個用他的話來說，屬於資產階級思想濃厚，不能加強自我改造、個人私生活紊亂亂等有種種惡劣行為的人，納入他的“統一戰線”的。好在我有我的主見，立誌學好技術，支援邊疆建設，專心致誌當好普通一兵，哪怕替我戴上“隻專不紅”的政治帽子，我也無怨無悔！一句話，絕不和他郝剛爭權奪勢、爭名奪利、又豈奈我何？至於說到徐放的性格，是屬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一種類型，隻要不觸及他個人的利益，尤其是“愛情”方麵，他會與所有的人“和平共處”。我暗自笑話張揚：你老弟隻要不和他爭奪“聖人”的情感，徐放是不會和你張揚不共戴天的；就看我在前與黃麗交往密切，遭到他無情的攻擊便是明證！
一想到黃麗， 我突然想起周一在辦事處，她曾遞給我一張折疊好的字條，要我帶回去再看，並一再叮囑我不讓李文和張揚他們知道，我竟然忘得一幹二淨！眼看一個星期下來了，那張字條還在我那中山裝上衣的口袋裏，幸好這幾天氣候涼，中山裝上衣既沒穿、也就不用洗，用晾衣夾子掛在床頭邊的牆上。我狠狠地猛捶自己的腦袋，後悔竟把這件事給忘光了！假使在這幾天中，黃麗要我辦什麼事，我卻無動於衷而一任黃麗苦等，我陳柯還算是個人嗎？一時急得我六神無主！
這時，離下午四點下班不到一刻鍾，心想莫忘以往的教訓而提前走，更不能驚慌失措，讓師傅和師兄弟們看出破綻，那樣反而不妥！情急之下，我隻能向張揚打個耳語，告訴他我有急事要回宿舍。張揚見我情急，也不便多問。眼看時間已到，來不及換衣服，當然更無暇洗澡，幹脆就穿隨身的工作服，也無心情與眾人打招呼，便快步溜出單間，沿著甬道一口氣跑到廠大門口，突然被門衛師傅喊我停下，我以為是自己的莽撞違反了常規什麼的，便立即停下腳步，心急火燎的聽候發落。哪知這位門衛師傅轉身走進門衛室，一會走出來，手裏拿著一隻開了口的信封對我說：“是儂咯信。”我愣了一下，心想：我的信怎麼寄到這裏來？而且還被拆開口的。然而我還是接過信封一看，信是從本市寄來的，收信人赫然寫著“陳可”字樣。我暗自好笑，對方竟將我的名字也篡改了。既然不是我陳柯的信，也許這個“陳可”另有其人，因而不便閱讀，以免侵犯別人的“隱私”。於是將原信退還過去，微笑地說：“我叫陳柯，不是陳可，這不是我的信，謝謝您了。”說罷，拔腿就往廠外跑！這位門衛師傅立馬趕出來，大聲說：“是儂咯信，由保衛科轉來咯。”
我一聽“保衛科”三個字，心中頓時犯了疑惑，急忙刹住腳，返身又接過信封，為了盡快弄清楚是誰寄來的，便迅速抽出信紙，因沒時間詳細看內容，用目掃了一下“落款”，原來署名是“楊四毛”。我又急又氣，這家夥還真敢寫信來，並將陳柯錯寫成“陳可”，難怪被廠保衛科收去“審查”。於是，我急忙向門衛師傅道了謝，便將信連同信封折疊好，放進工作服口袋，想到這家夥無聊，無非是為了進一步拉關係，他狗嘴裏能吐出什麼象牙？現在不忙看他的信，先趕回宿舍找到黃麗的字條要緊！便急轉身朝汽車站奔去。當我下了汽車，飛步趕到宿舍時，好長的一段路程，我一口氣跑完；也來不及和門衛老王師傅打招呼，所幸揀毛班女工們亦已下班，老師傅們回家，培訓女工都已趕到廠裏去沐浴、吃飯，庭院裏靜悄悄空無一人。我快步蹬上樓梯，噔噔噔一口氣上了三樓宿舍，宿舍裏也是空曠無聲，便直奔床頭前掛著的晾衣架，取下中山裝上衣，一摸小口袋，內中信紙尚在，一顆快要蹦出來的心，總算安定了一半！我忙不急拿出折疊著的信紙，打開一看，黃麗那柔韌秀麗的一手鋼筆字，立即展現在眼前：“記住！於這個周末下了班後，不忙吃晚飯，速來靜安寺街邊小公園東門口相見，六時整不見不散。”我又大大的舒了一口氣，雙手將信紙舉過頭頂連聲慶幸！因為宿舍門頭上的電鍾，時針指在五點一刻上，距離約見尚有四十五分鍾，說什麼我也不能遲到了！
這時，我的心已完全安定下來，想換掉身上的工作服改穿中山裝。一想：不必了！好在工作服不像夏天那樣，又是汗漬、又是油汙的，還算幹淨；由於沒洗澡就換衣服，反而弄髒了中山裝，就這麼隨身穿戴去見黃麗，反而顯得我心情迫切。時間容不得我多想，隨手將黃麗的字條也放進工作服的口袋裏，趕忙將中山裝上衣掛回原處。為了能掌握時間，又迅速從枕頭底下摸出那塊上海表戴上。想到吃晚飯要花錢，掏出錢包看一看……因為，自從黃麗調走已近兩個月了，在給李文的信中，竟要我和她“兄妹”相稱，看來她是想堵住悠悠之口下的一著妙棋……故而一直沒有機會相見，還以為我倆從此斷絕往來了呢……沒想到黃麗她難忘往日的友誼，冒險再次約會，是我做夢也難以想到的事。能為這次相見花點錢，再窮也是值得的。我急步下得樓來，門衛老王見我匆匆來去，便打趣問：“有啥喜事？”
“什麼喜事？”為了分散老王的注意力，以便抓緊時間去見黃麗，笑笑說：“喜事輪不到我，急事倒有一件。請您轉告一下李文和周雋，今晚排裏沒有活動，我有點事，一會兒就回來，謝了！”也不等對方回話，拔步穿出旁門，沿著梵皇支路飛奔而去。
當我乘車趕到靜安寺那座熟悉的街邊小公園。因順路從朝南的邊門進去，穿過用彈石鋪就的花徑，一時無心觀賞園內的花木，任它在昏黃的夕陽餘暉下微微顫動。我火急火燎地直撲小公園的東門，就見黃麗一身初冬的裝束，背向我，手裏提著那隻非常熟悉的藍色布袋，布袋裏鼓鼓囊囊的裝滿了什麼，與中秋節去西郊公園賞月時一模一樣。她站在小公園門前的路邊上，焦急地左顧右盼。她不曾想到我是從她背後小公園裏鑽出來的，見了我她又驚又喜，把手中的藍色布袋往地上一扔，向我一頭撲來，哪顧得道路上人流滾滾，由於這兩個月來的離別之苦，此時的她，竟然一反常態，將興奮化著一道洪流，一發不可收拾……
當我倆稍有冷靜，我便順手提過被黃麗扔在路邊上那隻沉甸甸、鼓囊囊的布袋子，兩個人牽牽連連、返轉身進入小公園，好在那座長條石凳尚無人占領，正好是我倆重溫友情的理想之處。就著夕陽餘暉，我抬手看下表，對針正指六點，真是準確無誤！黃麗十分滿意我能準時到達。她溫情地看著我，見我身穿上班時的工裝，知道我為了搶時間來得匆忙。可是她怎麼也不會想到，由於我的麻木，僅在不到兩個小時前才想起那張字條的，要不然，恐怕要讓這位有情有義的小妹妹無盡的苦等，我的罪孽就更深重了！
霎時，靜安寺廣場上華燈齊放，密集的燈光透過小公園精製的籬笆牆，又被眾多花木叢分隔成縷縷光絲，均勻地灑落在我和黃麗的身上，也灑滿了小公園裏的角角落落。也許是被迫離別的緣故，這個周一在辦事處相見時，因人多眼雜，雙方無法親密接觸，今晚她竟要充分補償似的，也顧不上我身上的工作服有無油汙，汗漬，她再次斜躺在我的雙腿上，雙手摟著我的脖子，是那麼小鳥依人地蜷縮在我的懷裏盡情享受那情感交融與溫承體貼。此時，我也放鬆了警惕，為了不讓對方掃興，又怎能吝嗇自己的感情，早把防線置之度外，雙方不顧一切沉浸在激蕩之中。突然間，黃麗像從夢中驚醒過來，用手輕輕托起我的下顎，在隱約的光線下，見我一副迷茫、懶散而又“貪婪”的神情，趕緊坐正了身子，顯出清醒後的輕鬆與愉悅，柔聲地說：“行了，行了，我們還是明智一點兒好。這已超越了兄妹的界限。要不然，任性滑下去，將會越滑越遠，真要滑到懸崖峭壁上去，下一步就該是粉身碎骨了！”
黃麗的話，竟讓我像觸電似的，頓時清醒過來。也許是內心忐忑與羞愧，不敢正視對方的臉，怕她看出我靈魂深處肮髒的一麵：外表佯裝“正派”，實質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不過，我還是以調侃的口吻笑笑說：“你總會以‘兄妹’一詞作擋箭牌，試問，世界上有這樣的兄妹之情嗎？”
“有啊！”以黃麗的閱曆與才智，令她有一張能言善辯的嘴！她掰過我的臉，透過稀疏的光線含笑地說：“我們就是……”她用手捂住我的嘴，不容我爭辯，接著說：“世界上的路是人走出來的。我們要走出一條屬於我們自己的‘兄妹情感’之路，在沒有血緣關係的基礎上，憑智慧、憑毅力，開辟一條別開生麵的、特殊友情的坦途，讓世人看看，我們才是純潔的、偉大的、不拘泥於世俗的陳規陋習，又能用血緣的道德觀克製自己，創造世界上一流的情感人生，難道你不讚同、不堅持嗎？”她似乎以她的胸襟和見識，原諒我剛才刹那間幾至“沉淪”的失控，溫情地笑笑說：“人在一種特殊的情況下，再清醒、再純情，也會有不能自製或一時失控的情形發生，你我都很難以例外。也難怪，剛才是我‘導航’技術上的小小誤差，才會讓你在一時間迷失方向而處於失控，錯當在我。好啦，我們又不是小孩子了，雙方都是成年人，有足夠的能力能進行自控，對吧？”她躍身站起，提過放在凳頭上的藍色布袋，憑借著絲絲縷縷的光線，從布袋裏拿出一件銀灰色的毛線上衣，抖落開來，在我的胸前比劃一下，認為長短、大小適宜，很為高興，便放在我的懷前；又從布袋裏抽出兩條嶄新的棉毛褲，笑盈盈地說：“我知道你沒有毛線衣，光靠當初方大姐用舊毛線為你拚結的那件毛背心，是禦不了寒的。近來，我利用晚上休息的時間，親手為你結了一件新毛衣，順便又買了兩條棉毛褲，好讓你輪流換了穿。冬天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青年人穿的太厚實了，既土氣、又累贅；有了這些毛線衣和棉毛褲，保你一冬瀟灑度過。是呀，誰讓我們一筆寫不出兩個‘陳’字呢？這就叫兄妹情深，懂嗎？”
聽了黃麗獨白由她自編、自導、自演的一場獨幕劇，我忍不住“哧”的一聲笑了開來：“我的好妹妹，愚兄萬分感激你的恩賜。不過，我還是要問你，你口口聲聲不離‘兄妹’二字，世界上真會有如你所說的‘兄妹特殊友情’嗎？你不否認，我也不笑話你，然而，你這是不折不扣的自欺欺人，是自圓其說、自我麻痹和自甘逃避罷了！”
“不能這麼說！”黃麗將毛線衣和棉毛褲一並擺放在我的腿上，像變戲法似的從布袋底層又端出一隻像上次在西郊公園用過的鋁合金飯盒，揭開蓋子，一股誘人的菜肴香味撲麵而來。雖然看不清是什麼熟食品，也敢斷定還是香腸、香肚之類的幹切食品。她習慣用手拈起一片香腸，自己先咬了一小口，餘下的一起塞到我的嘴裏，笑笑說：“兄妹關係，對外我們決不否認，這是一種策略，也是老娘親的希望，更是辦事處領導的要求，還是我借以堵塞包括文姐、聖人、徐三少和若幹人的口實，是移花接木、混淆視聽的一種手段。如果我將兄妹二字打上引號，其含義和味道不就全都變啦？”她又拈了一片香肚賽進我的嘴裏。因我雙手捂住懷前、膝上的毛線衣和棉毛褲，以防滑落到地上，因而我無法用手去接，就像一個病患者，木然接受家人的喂食。我也落得享受一次所謂打上引號的“兄妹”之情……接著，她又從布袋裏掏出一隻飯盒，內中有四隻包子，雖已涼了，在稀微的光線下，看來還很鬆軟、新鮮；最後，她掏出一瓶二兩五錢裝的白酒，熟練的擰開瓶塞，含笑說：“上次因為天氣熱，我又不善飲酒，更沒有防醉的經驗，一時大意，也就萌生醉態，直鬧得我們女生宿舍裏人仰馬翻、上下震動，更害得你我一場慘敗。吃一塹、長一智，今後要善於自我克製，要因勢利導、揚長避短，才能永遠立於不敗之地。這兩個月來，我對此物也稍有心得。近而不昵，淺嚐輒止；失之少興，助樂忘憂。也就是無酒不成席的至理名言。我總算體會到杜康君之靈妙所在，小妹特為我兄備之助興，但要切記前車之鑒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