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周雋調來大華廠揀毛班,由於她是特別團小組成員,又很熱心為集體服務,男女同學有什麼細小不然的事情,都喜歡向她表白,她都能事無巨細的一一解答,該批評的批評,該援助的援助,時間長了,大夥就送她個“總管”的雅號。當然,也有少數人受過她的批評,當麵不好說什麼,暗地裏嫌她多管閑事,總以為學習以外的一些個人小恩怨,犯不著在排務工作範圍內來管,排幹部瑣瑣碎碎的事情管多了,有點像唐僧和尚的“緊箍咒”。因而“總管”這個稱號,在某些人的心裏,多少又有點“貶義”了。然而,周雋是個性格溫和、不拘泥小節,某些方麵還有點兒“馬大哈”。她對“總管”一詞,不在乎褒貶,一律照單收受,一旦習以為常,大夥也就見怪不怪、順其自然了。
這時,有位男同學手端洗臉盆,盆裏放著牙刷、牙膏、搪瓷漱口缸子、肥皂和洗臉毛巾等用品,因一時沒搶到自來水龍頭,便來到好說話的周雋身邊,笑嘻嘻地問:“周總管一早下樓找排長唱的哪出戲?是傳書遞簡的‘小紅娘’,還是自編自演的‘樓台會’?”
“樓台會就談不上了。”另一個男同學也湊趣說:“大排長早已心有所屬、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人家昨晚剛唱過什麼會,周總管不是第一人選;我看演個‘小紅娘’就很妥帖,是吧,我們的周大總管?”
周雋的性格就是好,既不反擊、也不退縮,還是那麼不急不慢、順其自然。那個捧著臉盆等機會洗漱的男同學,還真是個不怕事的,欺負周雋的好脾氣,居然硬要從她的手中掰開來看個究竟,遭到周雋的極力阻撓!一時間,男生宿舍門前笑語喧天、亂成一團。為了掩蓋真情,周雋左遮右護,再三退讓;我心中更有難處,不便趁勢阻攔,那將會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同學見勢更是故意逗趣,越發鬧得不輕……這時,直聽樓上有人一聲高喊:“住手!你們這些無法無天的壞種們,以為這兩個排幹部性格溫和、好說話,把‘官’不當官,竟然明目張膽地欺負人,還得了?!”我和大夥抬頭一看,是小辣椒孔荻,直見她雙手卡腰,氣勢洶洶地站在三樓與四樓之間的平台上,一副虎視眈眈的樣子,居然讓我們男生宿舍門前瞬時寧靜下來!那個帶頭鬧事的男同學,是因理虧又懾於小辣椒的威嚴,不禁一時慌了手腳, 在轉身時無意間碰翻了手中的臉盆,直聽“嘩啦啦”、“格當當”,洗臉盆和漱口用品等散落在水泥地麵上,激起了一陣響聲,緊接著又是一陣轟然大笑!是同學們企圖用笑聲來掩飾怕她小辣椒的威嚴。
我真讚佩孔荻的為人,所謂在政治方麵既不是黨、團員,也不是什麼幹部,日常生活中也不是個胡攪蠻纏、無理取鬧的人,就憑她那般不畏權勢、不顧風險、不阿諛奉承,敢於堅持原則,有困難能迎難而上的正義舉動,所有同學都得“畏懼”她三分;即或是玩笑場中鬧過了火,就像眼前的一幕,連我這個稱不上“官”的學員排長也不例外!倒是周雋卻異常冷靜,她是怕把事情內幕宣揚出去,反而會徹底暴露了她的好友黃麗與我陳柯因一條手帕而再起風波,便滿臉堆笑的解釋說:“大夥逢場作戲、開個玩笑,倒惹起了你聖人動怒,這一點是不應該。”說著,緊握著握有手帕的拳頭,就往樓上走。我也見機端起臉盆、轉身要回宿舍去,免得和她小辣椒正麵糾纏,弄不好,自己更會顏麵掃地。可是,我要回宿舍的路,被同學們故意堵住了!
“慢!虧你們兩個還是排幹部,以為我看不出你們的小花樣?自己放火、自己救,想主動息事寧人,怕是心中有鬼吧?”孔荻說著便迎著周雋往下走,兩個人在樓梯中間撞了個滿懷,堵住了周雋的去路,盯著周雋冷笑說:“總管周大人,你還真有一套和稀泥的功夫?莫看同學們鬧著玩的,那也是無風不起浪!別人識不透你彎彎繞的本事,我孔某人就得例外。昨晚你違心的參加我們的行動,後來又神神秘秘的主動退出戰鬥,妄圖轉移鬥爭大方向;今早,你又偷偷摸摸的下樓來,與姓陳的暗下接頭,這不像是你說的‘逢場作戲’吧?你手中捏著的是什麼?不妨向在場的同學們公開、公開!”
孔荻的話還沒說完,就贏得了在場的男同學們一致喝彩!有人竟然高聲說:“聖人不愧是聖人,是當代的‘女包公’,不欺不滅、一視同仁、堅持真理、敢於碰硬……”周雋一聽似乎也慌了,她怕這個“人來瘋”的孔荻,真的要她鬆開手讓大夥看。我更慌了!為了穩住自己的情緒,將保密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周雋一個人的身上;便向一臉威嚴的孔荻無聲地笑一笑,沒奈何轉身撥開人群要走,又聽孔荻厲聲說:“姓陳的!你別想笑嘻嘻地借故先溜,我料到這火是你親手點起的,昨晚的那筆賬,我還沒來得及跟你算清,趁今兒是星期天,大夥都在,不妨就此細談細談。這時,靈巧的周雋趁孔荻一時疏忽大意,從她身旁一貓腰繞過去,孔荻一把沒撈住,便噔噔噔往四樓跑時,嘴裏還幽默地說:“說我愛管閑事,你小辣椒比我更勝一籌,簡直是個無理取鬧的潑辣貨,一心想管天下人、天下事……”我也趁機鑽出人圍,剛要衝進宿舍的一刹那,直聽是費小曼那清脆的聲音,在三樓與四樓之間的平台上,一字一句、落地有聲,在清晨中蕩漾著:“樓下男同學們聽了!文姐有話,要我轉告大家,趁今兒是星期日,請大夥抓緊時間在樓下就近處進早餐,上午九點在五樓有重要會議召開,全體同學一個不落都要參加。一會兒郝剛同誌就到,由他傳達會議精神。”
這會,男同學們真的安靜下來了!我在心中暗想:什麼時候真的撤銷我的排長職務?這個會議通知,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也許是昨天下晚班時我走得急了,沒有接到廠部和辦事處的通知。不過,什麼會議如此重要,需要利用一周一次的星期天來召開?這時,是張揚和徐放也各自手端洗漱用具從宿舍裏走出來,兩個人也都聽到了小費的聲音,張揚驚詫似地問:“是不是貫徹學習廬山會議精神?”徐放在一旁也自作聰明地說:“看架勢倒有點像。這一兩個月來,光是報紙、電台號召人們認真學習‘廬山會議’精神,人們已經行動起來了,但還沒有自上而下的、有組織、有係統的布置。”
由於費小曼口頭通知,大夥知道是真的,孔荻也不好再鬧了,便撇下大夥,轉身上了四樓,也許她要向李文問個究竟;對於我陳柯的是是非非,當真要不管不問了。我也懷著不安的心情返回宿舍,打算如何料理早餐,然後輕鬆地參加會議。不過,心中還是像壓著一塊石頭:既然要召開重要會議,辦事處除了駐廠代表郝剛,還來不來人了?我身為一排之長,還要靠別人傳達會議通知,被動到什麼程度?真是慚愧死了。既然李文在昨日下午就接到通知,昨晚在大門口為何一點消息也不透露?如果真像張揚和徐放說的,是全麵、係統的傳達和學習‘廬山會議’精神,這一兩個月來,大華廠方在生產班組會上,或是利用讀報的機會,集體學習的還少嗎?號召個人寫的學習心得,以及在會上口頭發言,師徒之間和全體代培的同學們表達的還少嗎?這一係列學習活動難道不算是正規學習,還要再來個全麵、係統、自上而下的宣傳、貫徹,才算是正規學習嗎?回想這段時間,在班組、在排務會議上,我在自學的基礎上,也曾自由發揮並闡明過不少自我見解,正確與否,不得而知;師傅和師兄弟之間的認識與觀點也各執己見,議論紛紜。不過,大多數人都有當年“反右”時的經驗、教訓,誰也不敢信口開河對在廬山舉行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和八屆八中全會亂說一通,特別是會議上的重大舉措,能是一些平民百姓說三道四的嗎?至於人民大眾在離開單位、離開會場時的私下議論,那真是各抒己見、各有千秋、紛繁不一了……
我懷著滿腹狐疑,隨大夥下樓,在附近邊街小攤點上胡亂地打發了早餐,好準時上五樓等候會議召開。盡管我是被動參與,也要裝出個“主動”的樣子來,要不然,我這個“排長”的臉麵何存?至於清晨我與周雋在自來水池邊的交談,小辣椒橫加幹涉,以及昨晚與黃麗的約見,與李文的敘說等種種紛繁的心緒,早已讓位於即將召開的“重要會議”上去了。
上午九時整,“駐廠代表”郝剛也匆匆趕來,他急步登上五樓會場,一見場麵整潔、人員齊全;像上次座談會那樣,除了沒有沒主席台,別的沒有任何變化。大夥見郝剛到了,便自覺圍著兩張台球桌坐成一圈,餘下的人有的在當成隔離欄的舊床邊上落座,有的沿著牆邊或坐或站,男女同學大有一種因占用星期天開會而敢怒不敢言的煩躁情緒。我和李文隔著台球桌子麵對麵的坐著;孔荻像個職業保鏢,緊挨著她的“文姐”而坐。並且主動用目逡巡會場一圈後,發現徐放和費小曼、周雋等坐在用著隔離欄的床沿上,仍在津津有味似地議論著昨天夜裏不甘心連輸三局給周雋的種種懊惱與沮喪。我猜得出小辣椒此時此刻的心情,既矛盾、又煩亂,更不想在李文的努力促成下剛恢複和徐放的“友好”才幾天,就又要走上危機呢?!而小胖子張揚真能見縫插針,眼看他的“情敵”徐放醉心於他的“棋藝”之中,便不動聲色一屁股坐在孔荻的身旁,他倒是為了單方麵的“愛戀”要誓死保衛著孔荻。作為對徐放常懷二心的孔荻,似乎有一種不大不小的失落感,又不好過分表現在自己的臉上,眼看張揚又如此“粘”她,也許是習慣了吧,也就見怪不怪地接納了他。我從心底發出了微笑,這麼個既明顯又敏感的“三角”戀情,到底會有什麼個結局?
郝剛一進門,就瞪起眼睛朝我喊:“昨晚下班後,一轉眼就不見你的人影子,澡也不洗就離開了,又到哪兒去發財啦?廠工會和共青團委牽頭出麵,臨時召開緊急會議,你們一窩蜂似地全都跑了,廠方隻好逮住我,作為光杆司令代表,堅持把會開完,你們倒好,一個個都成了幹淨人了……”距離辦事處約見才有幾天?郝剛那喜歡教訓人的“傲氣”病似乎又犯了,動輒立眉豎眼地教訓人:“昨晚開完會已是晚上八點了,隻好打電話給李文,要她轉告你、通知所有人,於今晨九點齊集五樓開會,傳達會議精神。一個學習集體,尤其是作為排長的你,如此不注意組織紀律,今後的工作怎麼搞?”我聽了心中又好氣、又好笑。當晚你郝剛即或找不到我陳柯,李文和周雋都是排幹部,為什麼不通知她們倆參加會議?而且直到開完會,才又電話告知李文,怎知我陳柯不在宿舍?這分明是你郝剛在玩手段,漠視排務實體,而是獨自一手遮天罷了。當我正欲尋思如何解釋時,善於息事寧人的李文,用昨晚回答孔荻的一番話,委婉地向郝剛重複一遍,說我去看望一位生病的鄉親,而且按照我昨晚的說法,報出了鄉親的門牌、地址。也讓身旁的孔荻聽了,覺得事實是如此,為我作了佐證。這一來,郝剛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隻好怏怏作罷。好心的李文,又一次為我作掩護;也又一次在我的心底、增添了無限好感。
會議正式開始了,全體同學都以為是廠部部署全麵貫徹、宣傳、學習“廬山會議”的精神,所以一個個畢恭畢敬、鴉雀無聲地接受政治任務。誰知都誤會了!隨著郝剛的全麵介紹,原來是另有一番任務部署。今年是全國解放十周年。由於我們代培學員入廠時間短、學習任務重,國慶和元旦兩大節日期間,廠方按照市委、市政府的部署,舉行了大型文藝慶祝活動,包括集體遊行,沒好讓我們代培生參加,怕影響技術學習。然而,1960年春節即將來臨,這是我們中華民族最古老、最隆重的民間節日,即或政府不布置慶祝活動,民間百姓也會習慣自發組織各種文藝宣傳、娛樂活動形式以示慶賀!大華廠工會、共青團委、婦聯和廠部辦公室聯合通知,在國慶十周年大型文藝表演的基礎上,提前一個多月部署,並且決定把我們代培生也包括進來,向春節聯歡會提供一定的節目,全廠上下載歌載舞,共慶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第一個新春佳節!
根據郝剛介紹,大華廠在以工會、共青團委為主的春節聯歡籌備會上,要求邊城廠代培學員能爭取拿出十個文藝節目。節目內容當然要政治性強、藝術性高和積極向上的,如獨奏、獨唱、大合唱、相聲、快板,以及喜聞樂見的民間歌舞,形式不等。總之一句話,要求生動活潑、短小精悍。
會場上頓時活躍起來了!大夥原以為是嚴肅、正規的布置政治學習任務,所以一個個循規蹈矩、秩序井然。當聽說是提前部署春節文藝慶祝活動,一個個又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因為這大半年來學習任務既緊張、又枯燥,而我們從南京來的青年男女,又都是具有一定的文化基礎和社會知識的“青春派”,並且還多少有一些藝術細胞。一聽說有這麼個好的活動,怎能不欣喜若狂、爭相響應?談來慚愧,由於自己的能力差,性格上又優柔寡斷,尤其在個人生活、情感方麵,總是那麼牽牽掛掛、難以裁決,多少要影響到工作和學習;盡管自己下大決心、花大力氣,想杜絕前車之鑒,以防重蹈覆轍,可是環境的影響、性格的決定,當初好不容易讓自己脫離往日的羈絆,總以為換了新環境走上幸福的坦途……誰知一進入上海,又跌入了情感的漩渦,讓自己剛剛煥發起來的自立與自強,不得不讓位於順其自然和美好向往了。這不,我名義上是“排長”,由於情感上的牽連,加上“駐廠代表”郝剛的盛氣淩人,我不得不甘居“中遊”,求得一席之地,專心從事技術學習;用小胖子張揚當初的話說,求得一個“飯碗”,侍奉好二位老母親以終天年,其願足矣!因而,在今天的會議上,我仍以不即不離的態度,附和郝剛的部署。
今天的會議,遠不同於幾個月前麵的“特別座談會”,那時正處於夏末秋初,人們著裝簡便,顯得幹淨利落。如今麵臨冬季,按常規應該人人穿上冬裝。由於上海受海洋氣候的影響,氣溫調節性強,雖然進入冬季,氣候仍很溫暖;要不是前些時一場寒流突然襲擊,讓上海人嚐到一點冬令的嚴肅與力度,我們這些來自南京的暫住“市民”,還以為上海是個“衡溫”的天堂呢。所幸那次寒流來得突然,退得也快。這幾天氣溫回升,同學們又都秋裝一片,一些家境畢竟清貧的同學,包括我陳柯在內,忘記了往年過冬天,一身厚重的冬裝,人前人後總是顯得那麼笨拙!然而就在前幾天,寒流突襲時,個別同學突發奇想,將南京市政府為我們支邊青年製定的統一著裝,灰色的棉製服試穿起來;引起了最活躍、最堅強、也最時髦的孔荻動了心,從箱子底下翻出了那套“戎裝”一試,還真是婀娜多姿、煞有風韻。如今,要不是黃麗為我結了件新毛衣,又買了兩條新棉毛褲,我也要依靠那套棉製服過冬了!
會議進入籌劃和上報節目階段了,閑不住的孔荻,總是不甘落後,她靈機一動,首提建議:“我認為春節聯歡晚會,一定要有新的創意、新的麵目出現,所以我們代培生的第一個節目是大合唱,男女演唱者,一律身穿棉製服上場!”話音剛落,掌聲雷動!
會上,另一個最活躍的人物是徐放!本來在南京時,就聲稱棉製服“過時”了,又“土氣”!那天寒流來了,從辦事處回來時,眼看大多數人都試穿了棉製服,特別見到他心愛的孔荻也換了裝,一時高興,也把棉製服穿上。原本他就很帥氣,眼下更加英俊不少!他又作自我規定:不上班、不外出,在宿舍裏穿起來玩一會兒可以,要是到大街上去,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今天,鑒於孔荻的麵子,積極支持第一個節目是統一著裝大合唱,並且自報個人節目是“口琴獨奏”,也算是在全體同學中帶了個好頭。接著又是孔荻,目前雖然和徐放在李文的精心勸導下恢複了“友誼”,但她還是處處瞟著徐放,用她日常的口頭禪:“決不落在他小徐三的後頭。”莫看孔荻是初中畢業生,被耽擱的三年高中期間,她是在社會上磨練出來的,她的結交麵很廣,也曾偷閑讀過高中夜校,更在區文化館幫過忙,學過多種舞蹈。她和徐放的經曆差不多;不過,她不像徐放在家裏病了一年多。至於學舞蹈、學歌唱、學戲劇和徐放如出一轍,徐放還多個器樂“口琴”,是孔荻自歎不如!除此而外,她那一樣也不比徐放差!現在,她把最拿手的單人“藏舞”作為一個節目報上。這個最具誘惑力、也最具政治色彩的獨特節目,頓時贏得滿堂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