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夢之旅39(3 / 3)

慢著!人家男方也不是個“低能兒”,一口提出:先結婚、後培訓,來個成家、立業兩不誤;要不然,隻有放棄來滬學習。在這萬分無奈的情況下,為了學習,她李文也沒有了其他招數,隻有認命了……

說到這裏,我的一顆心也隨著李文身世的浮沉而浮沉。為什麼,解放已經十年了,在社會主義今天,人世間還會有沉渣泛起,還會有不如人意的、變相的“包辦”婚姻存在呢?想起好友蔡小娟如此,有才有貌的新女性李文亦如此;十年前,有著同等遭遇的我更是如此……在古書上、在戲曲裏,所謂“郎才女貌”的幸福婚姻,也都能牽強附會,曆盡艱險後,人為的畫上圓滿的句號;在現實的眼前,卻又有多少青年男女與“幸福”和“美滿”失之交臂,成了名副其實的“水中月”、“鏡中花”啊!

天色越來越昏暗,大約是下午四點多鍾,圖書室裏的光線已模糊難辨,我和李文近在咫尺,已看不清她那唏噓的麵容了。窗外的雨似乎越下越來勁,剛才還是“淅淅”細微,現在已成了“沙沙”一片。寒風從窗戶的縫隙處鑽了進來,還帶有一種“噝噝”的鳴叫聲,像企圖幹擾我倆的長談!由於我們已處於在一種高度的悲憤和低沉的心態下,什麼細小而輕微的幹擾與刺激,已失去了它的力量,幾乎不為我倆察知。我為李文和我有著同樣的、令人心碎的婚姻而惆悵!我的問題雖然已成曆史,而李文恰剛剛開頭。我,深為她的婚姻煩惱而煩惱!這會,我還是想拉開電燈,仔細看一看她那梨花帶雨的麵容,這時又會是個什麼樣的情景……好在那幅墨綠色的大幕沒有用上,仍然亂七八糟的堆放在牆角裏,隻要拉過這幕布的一角,掛在西邊的窗口上,就能遮擋住燈光外射,也好讓我看一看雖然朝夕相處而又一直疏於親近的李文同誌,她那秀麗的臉龐、沾滿淚水後的那個委屈和傷心的神情。

李文仍然不允許我拉開電燈,她說:“你遮住了西邊的窗戶,東邊的窗戶怎麼辦,不是還會有燈光嗎?一會兒演出結束,大批人由此經過,看到了燈光會怎麼想。不如就這麼摸黑談談,一會兒也該回去了。伯母在等候我們倆,晚上還要小聚餐,孔荻她們幾個也在等。就這麼坐一會就走,不好嗎?”我隻好同意了她的說法,為了不讓她再提煩心的事,想岔開話題談談別的……想起這十個月來,李文為了我,她披肝瀝膽替我解決了多少難題?如巧妙地平息了我和黃麗險遭打擊的風波,全力製止我和黃一峰的衝突,機智地接待了我的“前妻”來訪,龍華寺仗義救護我的當年好友蔡小娟,並在白渡橋友善地送別,以及眼前我母親的到來,她暗暗地將食宿問題統統解決了……這一件件、一樁樁,對我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大事;尤其在經濟上多次給了我無償的援助,能是我用一句話、兩句話所能答謝得了的嗎?以前,我一直以為她是待字閨中的淑女、娟秀,正如上次孔荻提出的懷疑,如果真是一位在婚姻問題上飽經辛酸的“失敗”者,和我陳柯有著同樣的波折與難堪。真可謂“同是天涯淪落人”!出於由衷的同情,我一時找不出適當的話語來安慰她。昏暗中,我不得已從衣服內裏那貼身襯衫的口袋裏,掏出黃麗留給我作為“紀念”品的那方繡著一隻“黃鸝”的手帕,遞到她的手上;因為我們男同誌是很少自己用手帕的。這時,我的腦海裏也曾一時閃過:這手帕是黃麗的“紀念品”,怎好輕易讓別人使用?又一想:李文同誌不是外人,不僅是我和黃麗的摯友,更是我陳柯的“恩人”,手帕既已掏出來了,又豈能迅速收回?然而,當我的手一觸到李文那細膩、柔軟的手背時,男女有別的意識,令我像觸電似的,趕忙放下手帕抽回手來!

李文似乎不以為然,昏暗中,她拈起我放在桌子上的手帕,因光線太暗,一時也看不清手帕的形狀與式樣,憑感覺在她自己的臉上、眼角、額頭草草地點拭幾下,用捏著手帕的手掌托著下巴,就著西窗透進的稀微的光亮,靜靜地凝視著我模糊不清的臉,有一股同病相憐和肝膽相照的心情,便長歎了一口氣,心事重重地又說:“我不是個唯心主義者,諒想你也不會笑話我,我和你同是在紅旗下成長的,為什麼我們就不能稱心如意地享有著幸福的生活呢?為什麼就跳不出所謂命運的魔掌,自己決定自己的生存與生活的方式呢?當你們剛從南京來滬時,我一眼就看出你和我是同鄉;不久,經黃麗同誌多次介紹,我知道了你的身世。我們倆何以有如此相似的遭遇、又如此令人煩心?看來,這也許就是‘命運’的安排,不承認是不行的!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現在,我是有點相信了。當然,我不會輕易就此罷休,但未來的路又在何方?你,陳兄!我們不妨探討、探討,今後難道就這麼一條黑道走到底嗎?我,不甘心!去年的除夕,是我被迫結婚的日子,今天正好是一周年紀念日。婚後五天,也就是正月初五,便隨老楊伯伯他們來到上海。他,也就是那個姓萬的,從新疆每月給我寄錢,想通過金錢來鞏固這個婚姻。誰都知道這錢的魅力;但誰也都知道真正的愛情不是用金錢能夠買來的!這些極其淺顯的道理,為什麼有些人就是想不開呢?陳兄,你認為……”

此時,我麵對這位沉澱在辛酸的身世中的俏佳人,一時說不出一句真實的、公允的、決不是違心的話來安慰她,因為我也是這場辛酸的“局內”人。昏暗中,由於相互同情,我們默默地麵對麵,雖然相互看不清麵孔,但如此接近,除了屋外細碎的小雨聲,四周還算是寂靜異常,連雙方的心跳聲“咚咚”可數。兩個同命運的男女青年,似乎讓沉默、再沉默來淨化雙方心中的煩惱與不幸,才是眼前最最珍惜的。因為在此時此刻,一切語言都是多餘的。我還想到,就讓我們這兩顆破碎的心,在這昏暗中能求得片刻共鳴;甚至在這昏暗中直至窒息,或許也是一種解脫!時光,在昏暗中靜靜的流逝。李文有手表,因室內光線太暗,一時看不清指針,其實她也不想看;而李文送給我的那塊上海牌手表,戴起來太顯眼了,很容易惹起輿論是非,就一直放在枕頭旁邊,也當著一種象征性的紀念品,每晚默默地與我相伴。此時,我們倆似乎把一切交給了自然,由自然主宰在我們的空間,讓時光慷慨地、毫不吝嗇地從我們的身旁,悄悄地、快速地消逝……

突然間,聽到室外的甬道上人聲鼎沸,雜亂的、成群成陣的腳步聲傳進圖書間裏來。是大禮堂文藝表演結束了。李文和我同時猛吃一驚!昏暗中,我迅速站立起來,急忙一把抓住李文的手說:“走吧,假使廠工會有人來,看到我們如此坐著,是會懷疑的……”

“廢話!”李文也隨之站起身來,她反握著我的手,暗下裏一使勁,低聲反駁說:“如果我們這會就出去,讓外麵那麼多人看到了,就不懷疑啦?幹脆再等一會,讓人們散盡了,再走也不遲。”她的一個“遲”字剛出口,隻聽活動室的門外響起了腳步聲,接著,聽到有鑰匙投進司匹寧鎖孔,活動室的門也隨“吱呀”之聲而開,緊接著是兩位女同誌的口音,並有腳步聲音搶步入室。我和李文此時真的驚呆了!慌亂中我緊握住李文的手,在不停地顫抖。這時,李文反而沉著、鎮定,昏暗中她突然情急生智,順手拉著我來到兩個書架之間的牆角裏,要我蹲下,又快速將那幅未曾用上的墨綠色的幕布苫在我的身上,將我沒頭沒臉的遮蓋起來;她也閃身鑽進幕布裏,由於空間太小,兩個人隻好擁抱著、蜷縮在一起,也顧不得什麼羞慚了。兩個人臉貼臉、胸對胸,相互緊緊地摟抱著,連大氣也不敢喘。我們倆再一次將自己的命運交給了未知的一刻。

聽口音,是廠工會的兩位女同誌,她倆一進門,就拉亮了台球室的電燈,似乎在放下手中的什麼,朝台球桌上一甩。有一位在不停地跺著被雨水浸濕了的鞋子,另一位又像是拍打著身上的雨水。聽那位工會幹事埋怨說:“啥年也沒今年咯聯歡會散場遲。儂看看,啥辰光?五點多了。年根歲底咯,誰家屋裏廂沒事體?”那位工會副主席也說話了:“往年是阿拉廠自家搞,今年還有代培生咯節目,哪能會早咯?哎!儂看到吧啦?代培生咯‘小放牛’演得咯好,男咯秀氣,女咯漂亮,嗨,蓋得唻……”

“不錯,是好咯。儂知道口伐?兩各頭都是排幹部,是天生咯一對……”

“走吧,一家人等著吃年夜飯,一定等得急壞唻!”

又是那位工會幹事說:“阿拉將這兩件幕布放回圖書間……”我聽了,頭腦“轟”地一下快要爆炸了!隻要這位幹事進門,一拉開電燈,我和李文隱藏得再好,也會一眼就能看出破綻,這麼兩個大活人擁抱在一起,不是奸情、也是奸情,我們倆今晚完了。是那位工會副主席催促說:“儂就省點事體罷啦,走吧,明朝阿拉值班辰光再講……剛才儂還發牢騷,嫌辰光太遲咯!”那位工會幹事似乎也很隨和,圖書間她沒有進來。兩個人出了活動室的門,隨著“嘭”的一聲響,活動室的門被帶上後,又傳來室外倉促的、踩著雨水的腳步聲,漸漸的遠去……

我和李文就像一對剛從鬼門關裏放回來的遊魂野鬼,兩個人同時一揮手,將救命的墨綠色幕布掀開,雙雙重重地舒了一口氣,又同時一歪身子,相擁著躺倒在攤開的幕布上。這時,窗外已經漆黑一片,雨聲似乎也小了一些,聽到那細微的“淅淅”、“嘩嘩”的聲響,像催眠曲送入我們的耳鼓……

李文就勢也散漫地斜身躺著,兩個人臉對臉仍然緊挨在一起,雙方的鼻息在相互溫暖著對方的臉龐。是僥幸帶來的平安與舒坦,我們倆在盡情享受著劫後餘生的幸運和奇跡般的生還……黑暗中,李文的手裏還捏著黃麗的那方手帕,一邊用手探索者摸到了我的臉,感覺到在這寒冬臘月裏,由於極度緊張,我的額頭上似乎冒出了油油的汗液。她又摸著黑,用手帕在我的額頭、臉上輕輕地、愛憐地點拭著……當我們倆的手在黑暗中一接觸,頓時從混亂中清醒過來,此時此刻,一對不應是戀人的“戀人”,一對坦誠相待的年輕男女,從極度緊張的一端,一下子又滑向了兩情相悅的另一端,幾乎是在同時,兩隻顫抖著的嘴唇,重重地吻在一起;兩個激動的胸懷緊緊地、緊緊地依偎在一起……情感猶如一股奔騰澎湃的洪峰,決開防護大堤,一瀉千裏!

一瞬間,我們倆被至情至愛釀成的“酷釀”醉倒了、淹沒了、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