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周雋為首的“粗紡”組,總感到學習揀毛的時間太短了。組織上既然要求大夥多麵學習,也就無話可說,一切化為兩個字“服從”。進入“粗紡”車間學習後,瞟著李文、孔荻、費小曼她們,立誌“比、學、趕、幫、超”,把十來個姐妹們團結起來,擰成一股繩,用“速成”的精神提出口號是:“要一個月入門,兩個月滿師,三個月晉級”;當然,口號還是要提的,這是“戰略”問題。但在“戰術”上,她們不敢有半點懈怠,所有的姑娘們為了邊城毛紡織業的興起,真可謂嘔心瀝血、勤學苦練,立誌決不辜負領導的期望!
大華廠七十多名代培學員,一個個箭上弦、刀出鞘,摩拳擦掌,積極投身於技術學習中去,是實實在在、有目共睹的!用大華廠師傅們的話說:“小囝們、小囡們,瘋得來!”然而,在我的心中,有一件事卻放不下:那就是有關黃麗。自從那天晚上,在靜安寺街邊小公園一別,講明了每半個月來此會晤一次。春節前因忙於節目排練和演出,她體諒我的難處,請周雋帶口信給我,將“會晤”一事暫且後延;如今春節早過了,又因邊城廠下達了“指令”,命令所有學員、投入到當前技術學習中去,發揚以連續作戰的精神,進入“衝刺”狀態……但也不是不吃飯、不休息、連覺也不睡吧?就算辦事處從上到下已全麵動員,包括辦事處行政管理人員在內,也進入“衝刺”,又怎麼能阻止黃麗與我放棄“會晤”呢?難道……我不敢往下想,她總不會懷疑到我和李文的一次偶然的“幽會”而露了馬腳,令她由氣生恨、永不理睬我了?這絕對不會的!我和李文的事,目前除了我們雙方自己,整個大華廠的代培學員沒有一個知曉,更沒有一個會懷疑,她黃麗遠在辦事處,怎麼會知曉而懷疑?也許……我一狠心暗暗告誡自己:我與李文錯也錯了,那是在一時衝動、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不由自主的發生的;何況人家已“名花有主”,我不能將錯就錯而一錯再錯。隻有將秘密永遠隱藏在心底就是了。至於對黃麗,我也不敢強求什麼,不是有過“兄妹”之說的嗎?隻有順其自然,才能心平氣和的投入當前“衝刺”活動中去,也是明智之舉!這樣一想,心情也就舒暢多了。
學員中,學習任務最輕鬆的,莫過於和毛油化驗員徐放了!他每日如期完成化驗項目後,無所事事,有空閑就抱著從黃麗手中搶過來的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看兩頁、逛一逛;高興了,再看兩頁、再逛逛。就我知道,這本書和黃麗的那把無字折扇,已經被他已據為己有,成為他永不舍棄的“私人資產”。然而,這本書也已經曆過李文的手看過,張揚在悻悻之餘,也偶然借機翻閱過幾頁。最奇怪的是,春節過後,徐放他竟然和保衛科小曹打得非常火熱,這本書又在小曹的手裏瀏覽過幾天。是呀,他和小曹已非一天的感情了,記得在去年,也就是1959年中秋節第二天的晚上,我和黃麗在西郊公園的假山旁,聽過他們針對我和黃麗的一番謬論。現在回想起來都令人反胃、作嘔;更可笑在工作之餘,他徐放竟然常以《紅樓夢》中的賈寶玉自居,稱自己也是個“富貴閑人”。掛在他嘴邊的一句口頭禪:“沒辦法,我想忙也忙不起來,這都是命中注定的。”孔荻自從在李文的開導下,與徐放釋疑和解之後,在春節文藝大聯歡的演出中,雙方增進了感情,交往也密切了,但對他徐放玩世不恭和日常生活中的懶散勁,還是那麼看不慣,因礙於剛恢複友誼的情麵上,不想再與他徐放過多的計較。便笑對徐放說:“自稱‘閑人’就夠了,何必要提‘富貴’二字?每月十四塊大鈔,也富貴不起來啊?”因而,在這七十多名男女學員中,最令徐放頭痛的人,也就是孔荻了!想對她的態度硬一些,又硬不下去;跌軟吧,又軟的不當,真讓他愛也不是、恨也不是。隻好自嗟自歎、俏皮地說:“誰叫我是男人呢?古話說得好,英雄難過美人關嘍!”
由於李文全身心投入到火熱的技術學習中去,除了對我母親的一日三餐,包括早早晚晚的熱心照應之外,把我們倆的“友誼”好像拋到九霄雲外去了。自從“指令”傳達之後,她一門心思轉入學習,連會議也少開了,能不開,就不開;大型會議連辦事處都不主張開。我和李文雖然每天都能見到麵,那也是在職工食堂,當著大庭廣眾,隻是泛泛地問個什麼;就連去女生宿舍借故看望母親,在那些一個個聰敏絕頂的女孩子們麵前,哪敢與李文有半句體己的話?我心中暗想:不說話,或少說話,看來也是好事,學習如此緊張,為了一己私情而過於煩心、分神;一旦大意,把事情給暴露了,那就會讓我再走“麥城”,豈不要悔之晚矣?!
由於學習緊張,不覺時間過得飛快,一轉眼已到公曆四月底,“五一國際勞動節”就在眼前。想起去年在南京,一過了“勞動節”便集體來滬,一周年紀念日也快到了。徐放自從調整工作之後,心也似乎定了,氣也似乎閑了,一句話,情緒相當好。他見大夥一直埋頭在學習,拚命地鑽研業務,幾乎把周圍的一切都忘了……對於這位“閑人”來說,“閑”的有些吃不消!他鼓動孔荻請示李文,要想在“五一勞動節”的前一天晚上,將好又是星期六,還來一個像除夕晚上那樣隨意的“小聚餐”。孔荻一時高興,也覺得這陣子大夥忙於學習,苦了自己,幾乎忘記了初一、十五。不妨就此小熱鬧一下,調節調節情緒。可是她跟李文一說,李文平心靜氣的問她:“什麼時候了,還想玩?”她又一想:何苦由我武斷地下定語?便又說:“你們不妨去問一問陳排長,他要是同意了,也行。”
我聽了,知道是李文向我發出了“對話”的信號!我也明白當前學習緊張,恨不得一天當成兩天用。“總管”周雋幾次傳來黃麗的口信:為了“學習”,雙方暫時停下一切“活動”;未來是光明的,要堅定不移地、要寄希望於未來……我明白她說的“活動”就是我們“定期會晤”的事。我能諒解,但最使我汗顏的,是“寄希望於未來”。我與李文既已如此,正確地說,是我首先背叛了黃麗,就像當初我背叛方凝玉一樣。對於黃麗,我還敢有什麼是“未來”?至於“希望”,就更不該沾我的邊了。但願我與李文的“事”能一直隱瞞下去,不讓遠在新疆邊城的萬益群知道,那就阿彌陀佛了!眼前,對於孔荻和徐放的要求,不好過於拒絕,打了大夥的興頭,也抹殺了李文有心對話的情義。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事,無非是將各自的飯、菜統一領回宿舍,再一道吃而已。我說:“文姐既然發出話來問我,想必她心中已經默許了。好在還有一兩天,看廠裏和辦事處有沒有其他活動。我看事情也不大,到時候再說吧。”就這麼兩半個的話一出口,那可忙壞了“無事生非”的徐放,他特意獨自暗中籌劃了模仿除夕之夜的聚餐形式,還自費買了不少瓶啤酒,在女生宿舍裏放著,打算為“五一勞動節”和“入滬一周年紀念”,好好地慶賀一番。
母親在這些時候也很自覺,見大夥工作都很忙,尤其是李文,不僅她自己的工作忙,還要抽出時間照看好全宿舍的女孩子……母親也認為:誰叫她小文姑娘年長呢?又是個大姐姐,又要當頭頭,忙著呢……有時候忙得她早出晚歸,連自己換下來的衣服,有時也來不及洗。母親偷偷地翻出來給洗了。反正老人家年紀雖然大,但身子骨還好,整天有吃有喝的,再不為糧食計劃緊張而煩心。好在閑著也是閑著,能幫閨女們做點事,心裏也舒坦些。由於李文的關係,廠裏凡是認識李文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她身邊有位老太太,而很少有人知道這位老太太是我陳柯的母親。當然,本廠的培訓生除外。
時間長了,母親終日在樓上下跑跑、玩玩,學員們全都上班了,偌大的一座樓,男女生宿舍裏空無一人,唯有樓下揀毛車間,人們都忙於工作,誰有時間與老太太閑聊?母親反正一個人樓上下跑慣了,無人搭腔說話。就連門衛那位老王師傅,一來相互語音不同、也聽不懂;二來門衛工作很重要,時刻警惕防火、防盜,更重要的是每天開門、關門若幹次,迎送往來進出的運貨車輛,注意閑雜人等不得入內,哪有閑工夫和一位從蘇北來的老太太閑拉呱。母親心裏也悶得慌,總想走出大門去看看熱鬧。大門獨自出去多了,在大門外走走、看看,膽子也就越來越大了!自認為,常隨李文去廠職工食堂吃飯,或去廠浴室洗澡,雖然路線記不清楚,但大概的方向,心中還是有點數,難道真得懵懂到分不清東南西北?聽說明天就是“五一勞動節”,大街上一定很熱鬧,就在四月三十日的下午,老人家再一次走出宿舍的大門,要想到大街上去看看熱鬧。聽說上海過節很好玩,娃兒們沒時間陪,那就自己去看看,也不枉來上海一趟。
母親獨自走出宿舍大門後,憑著每日李文陪她去廠裏的路線方向,也知道行人靠右邊走;再說,這右手的這條路是通往大街的,看慣了娃兒們天天如此的走。她不知道宿舍的地址名稱,就連什麼路、多次門牌號數也一概不知。她想:反正又不跑遠,就在人多的路邊上站站、看看,還怕跑不見了?她順著她說不出名字的梵皇支路,走上梵皇渡路大街,再朝人多的曹家渡方向走。走呀走,曹家渡大街上人來人往、車如流水,一大意繞不清方向了!不知不覺朝靜安寺方向走去,她找不著回來的路了。當初她能單身來上海,又遇到了一位好心的三輪車工人師傅,按我郵彙的地址,找到了大華廠毛紡織廠。今天,她身上什麼也沒有帶,就連用作零花的幾角錢,也放在宿舍床上的枕頭旁邊。老人家又不識字,一口蘇北土語,她聽不懂上海人的話,上海人一時也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就像一個會說話的“啞巴”,在茫茫的大上海,獨自兜起圈子來了。
洗毛機新生產線安裝工程,已進入白熱化階段,保全組的老老少少一個個忙得人仰馬翻。偏巧今日是第一道壓水羅拉試裝過程,依大黃師傅的意見,第一道壓水羅拉試裝成功了,關係到下麵幾道安裝進程;假使返工了,找不到經驗總結,會影響整個工程進展。下午,老黃師傅有迎接“外賓”來訪的任務,上午就離開了車間;剛才大黃師傅又接到廠部電話通知,要他去和老黃師傅會麵,因在會見“外賓”時,技術上遇到了緊急難題,要一同“會診”。大黃師傅臨走時,對袁平打招呼:壓水羅拉能裝則裝,裝不了等他回來再說。血氣方剛的袁平,嘴上答應,心裏權衡著:一個擔綱負責機械組裝的人,一旦離開了師傅,就像沒娘的孩子,還了得?即或別人沒話說,韋師傅麵前這一關,也闖不過去。老薑師傅分工在舊洗毛機生產線上跟班走,下午四點準時要下班。老人家一個班跟下來,骨頭架子都快要散了,哪還有精力再能關顧到新的生產線安裝?韋師傅見到師兄大黃師傅一走,眼看也沒有什麼好學的,四點一過他也主動下班走了。因為他目前分工抓鉗工班,時不時來新安裝工程線上走走、看看,主要是他自己想學點兒技術。眼看“真命主子”都走了,他也走了,無非是較個心勁:讓你小子袁平擔綱去吧,好壞我不沾邊,安裝不起來也奈何我不得。
袁平領著眾兄弟,下決心不吃饅頭也要“蒸”口氣!師傅們不在場就不能安裝,那還叫什麼“擔綱”組裝?說來也怪,這道壓水羅拉本來不應該有問題,不知為什麼,“水平儀”就是不聽話,掌握不住平衡。天氣熱了,一個個又急又忙、汗流浹背。袁平更像是熱鍋上的螞蟻,離開師傅工程就停下來,這張臉朝哪兒放?四點下班的時間早過了,老生產線上二班擋車的師傅們都在緊張的工作,光看到袁平和我們幾個人忙得團團轉,這些師傅們也無能為力,他和她們是“洗毛擋車”,不是搞機械的,所謂隔行如隔山,也隻有旁觀著急的份了!
五點鍾過去了,壓水羅拉的底座還是擺布不平衡。一旦擺布不平衡,就無法下底腳螺絲,也不能草率地捂上水泥,千斤頂就得要頂著底座過夜,這像什麼話?對於保全工來說,這是個丟不起的“恥辱”!袁平責成我和張揚在一邊,常青和莊重在一邊,各人手執一根撬棍,在均衡地、細微地撥動著。郝剛負責操作千斤頂,也在不停地加壓、減壓。袁平掌握水平儀,嘴裏不停地指揮:這裏廂高一眼眼,那一廂低一眼眼……“時間飛逝,天色漸暗,洗毛車間終日裏燈火長明,為了新生產線工程安裝,又將新安裝線上所有的電燈拉亮。這時候,大夥的心情非常著急,從早上八點上班,到此時已十個小十下來了,盡管中午有一個小時吃飯、休息,眼下,人似乎都已疲勞了,又該是吃晚飯的時候,我和張揚因心中有事,說好了今晚在四樓女生宿舍裏搞“小聚餐”,我們倆不到場,即或大夥無所謂,李文心中要暗自著急,母親她老人家還能坐得住嗎?就在這時,徐放和孔荻兩個人急步奔來,徐放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陳兄!快……快回去……你……你母親她老人家,她……她……她不見了……”
我聽了如五雷轟頂,一霎時天昏地暗。要不是身邊的張揚手腳麻利,我差點一頭栽倒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