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任似乎聽出些弦外之音,他明白老戰友楊獻忠不存私心,更不存在“堵塞言路”之說,無非是怕拖延時間罷了。而郝剛則不同,他一連幾個“王什麼”的說不停,小小年紀難免占有阿諛奉承之嫌。何況從小辣椒的眼神中,已透露出她的心聲!他想:時間再緊、工作再忙,在臨離開上海之前,小辣椒的話還是要耐心聽下去的,說不定將會是個意外的收獲。他便笑對老楊說:“在我要回新疆之前,讓這位小聖人憋著一肚子的火而發不出來,這樣好嗎?我將會走的不安。老楊啊,我們不妨多耽擱一會,耐下心來聽聽人家有什麼寶貴意思;所謂廣開言路,集思廣益嗎。”老楊同誌點點頭,微笑著表示讚同。
這時,我見周雋拉著黃麗走過去,她倆看到這個場麵,明白小辣椒有話要說,便安閑地站在孔荻的身後,無形中起了助威的作用。可巧,張揚他有意識地將費小曼從秦玉琴那嚴酷的“說教”中解放出來。我見小費兩隻眼睛紅紅的,麵帶慍惱,像是受了什麼委屈,兩個人挨著李文站著。李文在一旁見我東張西望的,思想分散,便趁人不備,快速向我瞟了一眼,意思是要我做好思想準備;因為小辣椒的矛頭,說不定要指向誰呢。我心中也明白,有備無患嘛!
這會,孔荻反而顯得不好意思似的,她笑笑說:“領導和各位同學不要誤會,我小辣椒還沒有壞到那種程度,需要各位嚴陣以待。我是說,入黨的條件高,對我來說比較難;而入團呢,似乎比入黨還要難!記得在“特別座談會”之前,我們的團小組在文姐的指導下,幾乎每周二都要召開會議,還寫出專題彙報;並且經常帶領我們廣大青年,開展各項活動,如文藝、郊遊、青年人思想交流等等。那時,我這個普通學員,確實受益匪淺,激勵我一連寫了兩份入團申請書,別的同學寫沒寫,我不清楚,據我估計,大約也有三四個同學同時寫了。是呀,我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晚入團四五年。即或組織上現在就批準我入團,距離退團的年齡也快了,我深感時日無多!在這令人慚愧的同時,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因為團組織不同於黨組織,黨員條件高,我暫時還不敢奢望,團員在年齡上又有極限,眼看文姐和排長已快接近退團年齡。一個七十多名男女青年的學習集體,僅有三名團員,與形勢需要相差甚遠。根據我最後一次申請,也有大半年了,就像泥牛入海,杳無消息。我想不通,改組後的‘團分支’,工作上理應成效顯著,怎麼反不如改組之前那樣生動活潑、戰鬥力強了呢?據了解,目前的團分支一個月難得活動一次,活動之後,更像死水一潭。我的入團申請書也不知飄落到哪兒去了!”孔荻越說越起勁,情緒更為激動地說:“即或我不夠入團標準,也應該有個回音,或是有幾句鼓勵的話,以利我進一步努力啊?可是,令人寒心的是這個‘團分支’似乎名存實亡了,存不存在對我們廣大青年來說,也似乎無妨大礙、無關痛癢!”說罷,她故意退到李文的身後,想用她“文姐”的身體,遮攔住眾人的視線;尤其想要遮攔住二位領導和郝剛的視線,令不少同學聞之咋舌……
王主任和老楊同誌都很驚訝,同時把目光投向郝剛,又不約而同地看了看我和李文。王主任麵帶困惑地說:“老楊,有這回事嗎,怎麼沒有一點消息?難怪呢,這麼長時間,連小文姑娘有關團組織活動的專題彙報也不見了,我真糊塗!”老楊也不解地說:“這裏團的發展工作,是由大華廠團委直接負責的,郝剛同誌理應清楚,你是兼任團分支書記……還有小陳和小李,你們都是團分支領導成員,怎麼也如此虎頭蛇尾、不負責任?”
當我正欲回答二位領導的問話,李文卻用眼神製止了我,並委婉地說:“關於這件事,我和陳柯同誌都有責任,從培養到發展,我們也有過一係列的工作方案,還上呈到大華廠團委和辦事處。後來,由於……”郝剛在一旁連忙插話說:“二位領導,我認為團的發展工作,不是一句話、兩句話所能表達完的。看來,這個責任大部分在我,今兒時間來不及了,有機會我單獨向楊副廠長彙報。”王主任和老楊也覺得時間太緊迫了,還有幾家代培廠還沒去呢。於是,王主任向大夥看了一眼,不無風趣地說:“入團是光榮的,是光明磊落的事,各位同學不要害羞!你們中還有誰寫過入團申請書的?舉起手讓我看看!”人群中,有張揚、費小曼,以及其他幾名男女青年,都先後一一舉起了手。正巧,剛離開黃一峰糾纏的喬西婭,也來到人圍中,對於王主任剛才的話,她大部分還能聽懂一些,就是語言表達能力差,這時她急忙舉手笑著說:“還有……阿拉……”她的一句上海話,引起了哄堂大笑,也立時緩解了場上氣氛。王主任又笑看大夥一周,麵對隱在李文身後的孔荻說:“這件事,我會委托你們的楊副廠長妥善處理好的。請你們放心,我王啟明說話、做事一定會有始有終,決不食言,歡迎你們監督,也經得起你們檢查的。”頓時又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這時,徐放、秦玉琴和黃一峰趁著掌聲也好奇地來到人群中,一時不清楚大夥鼓掌的原因,以為是再一次與王主任珍重道別呢,也就盲目的跟著鼓了掌。當秦玉琴明白是為“入團”的事,頓時勾起了心中的不快,也非常反感!她來不及與未婚夫郝剛“通氣”了,竟然拉長了臉對二位領導說:“這事我知道!在前,大華廠代培學員中的團組織,一直被某些別有用心的人,一手遮天的把持著,並且獨斷專行,居然想要培養那些資產階級家庭出身的嬌小姐,渾身長滿尖刺、目空一切、背離無產階級家庭的叛逆者,以及一些渾渾噩噩、目光短淺、老好人、意誌薄弱和無大作為的人拉入團內。說輕些,是對團組織不嚴肅、不負責;說重些,是企圖破壞團的組織,是陰謀,我個人堅持反對意見。”
本應已是散會的會場,立時騷動起來了!郝剛急步上前拉過秦玉琴,指著她的鼻子厲聲責問:“你胡說些什麼?你又了解多少情況?真是亂彈琴!”說著,將秦玉琴拉到門外。秦玉琴從沒見過郝剛對她如此發火,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一時也傻眼了!她確實不明白未婚夫的心裏還另有“一本賬”,被她幾句發自肺腑的牢騷揭開了“老底”,怎麼能不慌神呢?一旁的老楊同誌善於處理這種紛亂而尷尬的場麵,他心中似乎明白,這可能是郝剛擅權導致的後果。他更明白:王主任離滬返疆。辦事處的重擔由他全權負責,這正是用人之際,不好過於使郝剛難堪。為了不再擴大影響,他揮臂高呼,要求大家肅靜!他環視一周,七十多名男女學員,各自懷著不同的心情,在靜靜地等待他的講話。老楊笑笑說:“同學們,題外的話,我們大可以不必在意。王主任就要提前回到新疆邊城去了,今天就算向同學們告別。好在隻有三個來月,我們就又在邊城會師了,大夥應該高興!王主任將所有的工作都移交給我了,我一定會在這短暫的時間內,妥善處理好一切事宜,請同學們放心,請小辣椒放心!”
會場上又活躍起來了!一直沒有發言的黃麗,她本不想在這種情況下說三道四:一來她是早已調出大華廠的人,不應利用會後的空隙,摻和到不必要的“論戰”中來,讓領導為難;二來她是隨領導下來工作的,又何必節外生枝而幹擾“方向”?可是聽到秦玉琴信口開河、不負責任的言語,似乎勾起她往日舊怨,尤其是去年中秋節後的西郊公園那偷聽的一幕,感到小秦這個人“形左實右”和無端議論他人的作風,實在可惡!何況是秦玉琴已將她黃麗列入反對的頭號人物,心中確實不是滋味!因而認為有必要抓緊時間說幾句,以釋人之疑!於是她環視一周,又麵對李文、孔荻、周雋和費小曼等眾姐妹點點頭,並以閃電般的速度瞄準我一眼,意思要我放心!於是風趣地說:“嚴格地講,在這裏我是無權發言的,因為我已屬於某些人認定的所謂‘資產階級家庭出身’的人。但是,作為學員,尤其是在大華廠呆過一階段,我還是想借二位領導的話尾子講兩句表表我的心跡。昨兒,陳柯同學的母親一時大意走失了,令大夥吃驚不小。今兒,老人家讓人民公安又送回來了,這是一喜!加上會場上不斷出現驚喜交錯的場麵,歸結為四個字:驚喜交加!然而,最使我吃驚的,是個別所謂有身份、有來頭的人,無視黨的政策,違背領導意圖,硬是要把我們青年隊伍中的人和事,按她個人的見解和好惡,強行劃分為‘資產階級家庭出身’、‘渾身長滿了尖刺、背離無產階級家庭’,和一些所謂‘目光短淺、老好人、意誌薄弱、無大作為’的人,從集體中分裂出來,到底是何用心?關於階級鬥爭,是針對那些頑固不化、堅持反動立場、甘與人民為敵的少數人而言;就算這些人的存在,也要按照黨的政策進行分化瓦解、區別對待、教育大多數、打擊極少數……我們這些十幾、二十歲左右的男女青年,都是在黨的教育下成長的,即或個別人家庭出身如此,但也不是主要打擊對象,應在團結、教育的範疇之內,何至於要一棍子打死?幸而我還沒有機會寫入團申請,我有自知之明,人家早把我納入她的‘不準’之列!不過,像孔荻同學這樣的革命家庭,就因為她‘渾身長滿了尖刺’,刺痛了一些自以為‘革命’的人,也被強行堵在團組織的大門之外了。我倒要問問這位,你是絕對‘革命’的?真是大言不慚,也不知醜賣多少錢一斤!不說了,說多了耽誤時間,影響領導下一步工作,謝謝。”
我趁機放飛眼觀察一下人群,人群中有不少奇怪的現象?黃麗的即興發言,雖然偏激了一點,竟然贏得了一陣熱烈的掌聲!這說明黃麗的話確也切中時弊;尤其奇怪的是徐放,從不願離開孔荻半步的他,一見到黃一峰,總想湊過去客氣幾句。終於等到喬西婭一離開,便和黃一峰、秦玉琴聚在一起小談,故而對於會場,尤其對孔荻的發言無從知曉,也就導致他無法發言;第三是張揚,平日裏雖然寡言少語,但每當關鍵的時候,他總是從不放過發表自己的一言兩語。今天,也許牽涉到他曾經寫過入團申請書而未被批準的原因,故而不便發言?再就是費小曼,當她和表姐秦玉琴談話後,不歡而散,還被這位表姐高聲罵了一句“真是根廢木頭”!這會她苦著個臉,也掩在李文的身後和孔荻小聲在談論什麼。何況她就是個靦腆的人,受了委屈,能不掃興?更奇怪的是周雋,作為排務負責人之一,難道為了接待好友黃麗而甘願放棄這難得的、自發的、會後僅有的這麼一點自由談論?她的外號叫“總管”,一些不相幹的事,在她認為需要管的,義無反顧地照管不誤……我明白她眼前的處境,自己雖然是排幹部,但不在“團分支”兼職,不好多說什麼;何況她還擔任孔荻和費小曼的“入團介紹人”,眼看這兩個人入團的事被無形中擱置起來了,所以更不好主動發言。我倒認為,李文的態度也奇怪:任何人與事,經她的嘴一分析,真的是入木三分!今天她的話吞吞吐吐,是何用意?我猛然間想到,孔荻、黃麗的發言,語氣上如此激烈,會不會像上次“特別座談會”那樣,也是她在幕後“導演”的?又一想,不對!首先時間上不允許。不過,最奇怪的還是我自己!身為一排之長,又是“團分支”成員,尤其在改組後的團組織裏,沒有發揮自己應有的職責,而是一再地、無原則地避讓郝剛,是極度反常的、也是嚴重錯誤的!我知道,郝剛所以不同意張揚入團,是因為張揚與他離心離德;孔荻的家庭出身雖然好,但在她郝剛的眼裏,是一個無組織紀律、敢於明目張膽地對抗領導,用他未婚妻的話說,怎能把個“刺蝟”引進純潔的團組織裏來?至於喬西婭,她是少數民族,在郝剛認為,對少數民族也要嚴格審查:她的家和家庭背景遠在新疆,目前無法了解,隻有等到了新疆之後再發展也不遲……就連他所謂的親戚費小曼,他也認為受某些人拉攏、利用了,竟然與他們未婚夫婦離湯離水,這還了得?至於其他一兩個青年,郝剛他也曾發過話:“有待進一步考察、培養……”因而盡被束之高閣,我與李文據理力爭,都無濟於事。可是我陳柯又能做些什麼呢?竟落個聽之任之而違心的順其自然。一句話——“失職”!更何況,自從與李文有了曖昧,便處處瞻前顧後、畏首畏尾,企圖相安無事、明哲保身。
二位領導見我呆呆地愣在一旁,沒有針對上述情況提出個人意見,似乎明白我有難處!眼看時間不容再拖延了,王主任和老楊把我叫到門外的走廊上,站在樓梯口,老楊主動對我說:“小陳,從今天的會上,我看出了你們這裏的工作有缺點,當然更有難處,你也處在兩難之中。因時間的關係,今天就不多說了。一句話,希望你一如既往、盡職盡責、堅守學習和工作崗位,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自始至終完成領導交給你的任務。”他看了看不停頷首以應的王主任,又說:“王主任還特批你的母親與集體一同入疆,一切費用由國家統一支付,你就安心的工作吧!”我聽了非常感激,連聲稱謝!我明白,領導上對我如此關懷,是與李文在暗中做了大量的工作分不開的!我回頭看了一眼,見李文很大方的一手挽著黃麗、一手拉著孔荻,在周雋、費小曼等一群男女青年的簇擁下,也朝樓梯走來。我陪著二位領導隨大夥魚貫下樓。來到庭院中,才見到徐放陪著黃一峰和郝剛秦玉琴,在小汽車旁等候已久。而多事的張揚,帶著滿臉怒氣,站在一樓的平台上,看似無目的地欣賞人群,我也能明白這位老弟,他正在注視著庭院中的人和事。與二位領導擦肩而過,更是懶得連個招呼也不想打。
王主任和老楊同誌上車走時,王主任還通過車窗向同學們一再揮手道別。黃麗在眾人的陪同下,也依依不舍地上了車,郝剛和秦玉琴也擠進車裏一道走了。這時候的徐放,在和黃一峰告別的一霎間,那舉手投足,那眉眼傳情,幾乎超出了男女之戀。小胖子張揚用膀彎碰碰我,嘴裏嘰咕著:“看到啦?跟你說還不相信,他們相互勾結,還不知道要玩出什麼新花樣。他們不知要在小費身上打什麼主意。你也要多小心、多提防,用黃丫頭剛才的話說,是驚還是喜……”我聽了本想一笑了之,可是又笑不起來!
此時,五樓會議室人去樓空,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聚會的場所。它將會隨著所謂“驚喜”而永遠塵封在我的記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