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2 / 3)

記憶中的子水城是雋麗而又纏綿的,跟江南的纏綿有不同的味兒。普天成小時候,常常跟著母親來到子水,母親的娘家就在子水,文革顛覆了他對子水的記憶,讓子水以一種可怕的麵目在他腦子裏存活著,棍棒下呻吟的姥爺至今還讓他看到世事血淋淋的一麵。好在,很多東西是可以用時間衝淡的,所以普天成這次踏上子水,眼前倒沒虛幻出什麼血腥的場麵。

普天成自己沒帶車,他是乘火車來的。他現在是越來越謹慎,對身邊的人,也格外地留神。這不好,他多次提醒自己,但每到關鍵時候,他還是對別人放不下心來。其實一個人來也有好處,至少,他行走在子水街上的步子是從容的,不慌不亂的,也用不著裝腔作勢。他像普通人一樣往懷岸那邊去,懷岸那邊有家莎蔓莉女子健身中心,化玉嬌就是那家健身中心的董事長。

化玉嬌不叫化玉嬌,她原名叫秦鳳嬌,去吉東那邊承攬工程項目時,她是新大地物資公司的副董事長兼總經理,當時新大地的總部在海州,公司老板是她姐姐秦鳳月。後來的事實證明,新大地是一家皮包公司,按另一種話說,也是一家流氓公司,專做不正當生意。但是,普天成並不知道這些,他還以為,打著瀚林書記旗號來的公司,規模一定不小。

秦鳳嬌差點讓普天成栽了跟鬥,新大地前後給吉東十餘家工程公司提供過鋼材、水泥、還有鋁合金,總價值達一億兩千萬元,一開始秦鳳嬌她們還遵從遊戲規則,不敢把太次的東西傾銷到吉東,後來姐妹倆膽子越來越大,竟串通蘇潤,聯合將一批過期水泥和劣質建材銷到吉東,不幸的是,蘇潤因庫房管理混亂,發貨員錯將發往別人工地的劣質水泥發到了吉東大廈工地上,結果就導致吉東大廈坍塌。

事發後,普天成很震驚,秦鳳嬌姐妹倆所做的一切,居然瞞過了他。一開始他是鐵著心要追查到底的,對牽扯到的人和事,絕不姑息。查到中間,有人突然告訴她,秦鳳嬌手裏握有瀚林書記的字條。普天成傻嗬嗬地問:“不會吧?”那人極為神秘地說:“普書記,不隻是字條,還有比字條嚴重的東西。”

“什麼?”

“是……錄像,她們把……和首長在床上親昵的鏡頭全錄了下來。”

“不可能!”普天成猛地拍了把桌子,因為用力過猛,他的手掌腫了三天。

“千真萬確,普書記,再不能查了,再查,我們都不好交待。”說話的是當時負責事故調查的省建設廳紀委書記,後來他升為建設廳廳長。

普天成猶豫了兩天,也痛苦了兩天,最後,他不得不授意有關人員,將事故責任往別的方麵引,盡量避開建材等敏感問題。調查人員按他的指示,又從地質結構、圖紙設計等多方麵找問題,但是要想推卸掉這麼大的一起責任事故,實在太難。後來建設廳紀委書記跟他商量,能不能跟蘇潤做做工作,讓他一個人把責任擔了,然後再想辦法?

普天成搖搖頭:“難啊。”

“這是惟一的辦法,否則,你我就得卷起鋪蓋回家。”建設廳紀委書記黑青著雙眼說,他已有五個晚上睡不著覺了,到醫院開了藥,也不頂用。

“你能回得了家,我怕是連家也沒得回。”普天成的語氣沉痛極了。

“試試吧,我們分頭做工作,給他講清利害。”

“利害他比誰都清楚,我還怕他反咬一口,把責任全往別人身上推呢。”

“試試吧,沒有別的辦法了。”紀委書記哀求似地又說。

在沒有路可選擇的時候,刀山火海也得闖,普天成咬了咬牙,點頭同意了。

於是就試。試的過程相當艱難,誰都知道這是在危崖上走鋼絲,弄不好,會摔得粉身碎骨。但是沒有辦法,如果把秦家姐妹逼急了,將那些燙手的東西公布出來,後果不堪設想。普天成跟建設廳紀委書記輪番上陣,一次次地給蘇潤做工作,講利害,同時也做著一種保證。蘇潤楞是咬住牙不開口。後來,普天成單獨跟蘇潤在一起時,蘇潤說了一句話:“普書記,這不是第一次了,我蘇潤可以替你背一次黑鍋,但不能次次背。”

普天成無語。他知道蘇潤在說民工事件,那次,是蘇潤替朱天彪扛了,盡管錢是朱天彪出的,但外界沒人知道,民工事件的直接責任人是朱天彪。

“老蘇啊,如果你不幫我,那我隻有陪著你坐牢了。”

“非坐不可?”蘇潤問。

“非坐不可,這麼大的工程事故,怕是光坐牢還不夠。”普天成說。

“多少錢也擺不平?”蘇潤不甘心地問。

“錢不頂用,老蘇啊,錢這王八蛋,它隻管害人,卻不救人。”

“我要是找個冤大頭,讓他出來承擔責任呢?”

普天成不語了,天下會有這樣的冤大頭?

一周後,調查組忽然說,水泥是從一個叫龍山水泥廠的民營企業手裏買的,這家企業的老板叫鄒誌良,鄒也承認了向蘇潤提供劣質過期水泥的事實。普天成驚得不敢相信,天下真還有這種找上門的冤大頭!調查組很快拿到蘇潤跟鄒誌良簽訂的水泥供應合同,還有質檢部門出具的檢驗書。檢驗書表明,那些水泥早已失效,三年前便被有關部門封存在龍山水泥廠的庫房裏。而馬效林同時彙報上來的消息是,龍山水泥廠早在三年前就破了產,廠長鄒誌堅負債累累,加上女兒又患有白血病,被錢逼得焦頭爛額。鄒誌堅之前跟蘇潤有過業務上的往來,算是老關係。

普天成心裏清楚了,一個需要錢,一個需要拿錢替自己開脫,這買賣,談起來倒也不太難。

普天成至今尚不知道蘇潤到底給了鄒誌堅多少錢,但他堅信,這絕不是小數目。不過對蘇潤來說,這也是一筆劃算的買賣,蘇潤用它,化解了自己的危機,也將自己的刑期由十幾年減少到六年。如果不是有人硬抓住這件事不放,蘇潤甚至可以不去裏麵。不過也沒關係,蘇潤在裏麵一點不受委屈,外麵咋樣,裏麵還是咋樣,再有一年多,他就可以出來了,繼續馳騁在商場。

但他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咬人呢?

普天成想不明白,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是超乎常理的,你絕不能用正常思維,去判斷非正常事件,包括那些非正常的人。

什麼變數都有!這是普天成對世事對人生最深刻也最精辟的總結。

莎蔓莉女子健身中心在子水國際會展中心旁邊,一幢五層小洋樓,裝修十分典雅,有一種雍容華貴的味道。普天成進去時,兩位半老徐娘正笑哈哈地走出來,邊走邊說些跟減肥有關的話題。其中一個說,我最近又瘦了一斤。另一個驚訝地說,你怎麼總是能瘦,我半年了還沒瘦下一斤。普天成掃了兩女人一眼,發現說瘦了的其實比那位沒瘦的還要胖,也累贅,就想,謊言是充滿整個世界的。看著兩個女人嘻嘻哈哈地出去,普天成定了定神,往三樓去。

叫秦鳳嬌的坐在三樓總經理室裏,正跟一位女客戶交流著什麼,看見普天成,她愕了一下,半天,醒過神似地站起身,麵色潮紅地說:“普……您怎麼來了?”

普天成定定地望住秦風嬌,在他的印象裏,那個叫化玉嬌的女人總是那麼風風火火,一副發誓幹大事的樣子,既或是偶爾閑下來,也要在平靜的生活中折騰出點什麼。眼前的秦鳳嬌,卻有股超然隱於世外遁於世外的味道,特別是那一雙眼睛,清澈中透著混沌,混沌中又透著覺醒,以前那自大自狂的眼神全然不見。還有那張臉,豪妝褪盡,隻顯樸華,素麵朝天,不加任何修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