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不知道,那晚明珠是怎麼回到自己的房間裏的。
隻知道,明珠沒有梳洗,沒有更衣,隻是褪去外袍,僅僅穿著貼身的單衣,就躺上睡榻,蜷在軟褥上頭,甚至沒有蓋上身,就迷迷糊糊的睡著。
夢。
不放過明珠。
而且,比昔日更可怕。
夢境裏是婺城百姓們,不甘的痛苦呼喊。
還有,夏侯翎取長弓,點火箭,朝著婺城射出第一支箭的姿態,與他映著漫天紅雪,從容說著,婺城的城名從何而來,四季又有不同之美的模樣。
惡夢,讓明珠驚出一身冷汗。
煎熬的醒來,又煎熬的睡去。
然後,更煎熬的醒來,更煎熬的睡去。
即使是在夢中,明珠也反複問著自己,一個同樣的問題,問了一遍又一遍。
明珠該殺了他嗎?
每次自問都沒有答案,每次自問後,明珠又跌入更慘烈的惡夢中,看見夏侯翎預言的未來,那熊熊的戰火,燒紅天際,不論是南北國,都遭到外敵連手摧殘,異國的軍隊奸淫擄掠,燒殺掠奪,無所不為……
渾渾噩噩的,明珠在睡榻上輾轉,不知過了幾天幾夜,因為驚懼而高燒不退。
夏侯翎所預言的慘況,在明珠夢中出現。
明珠胡亂的呐喊著,尖叫著,在惡夢中顫抖,恍惚之中,又感覺到有熟悉的寬闊胸膛,緊緊擁著明珠,撫在淚痕上的指,那麼溫柔,那麼不舍。
可是,當明珠高燒退去,真正清醒的時候,睡榻上卻隻有明珠自己。
夢中的依靠,是明珠更錯亂的夢中之夢嗎?
還是,他真的來探望過,真的曾珍惜的,將明珠因為高燒,所引發的透骨惡寒,而顫抖的身子擁在懷中?
這些,一如明珠的自問,都沒有答案。
透過窗欞看去,太陽又露臉了。
但是,真正喚醒明珠的,是那從屋外傳來叮叮咚咚,淙淙不斷的水聲。明珠撐起虛弱的身子,茫然的走下了睡榻,用手推開門窗。
屋外天際,久違的藍天再現,晴空萬裏,豔陽高掛。
屋簷上因為嚴寒,凍出的冰柱,在日光下緩緩消融,一滴一滴的滴著水,在廊旁的溝裏彙聚,流向更低的地方。
天,放晴了。
但是,婺城的人呢?
滾燙的淚,滑落明珠冰冷的雙頰。
明珠的心裏,其實很清楚,雪融隻是短暫的現象。
百年的雪災,造成太大的傷害,就算冬季過去了,春寒料峭,天候隻會更冷,真正回暖還要等上許久,而瘟疫是愈冷愈嚴重。
是的。
夏侯翎說的沒錯,一旦感染蔓延,病死的人數,會遠遠超過婺城人口的總數。
所以,他不可能等待,也不能冒險。
他斬草除根,斷了瘟疫擴散的可能性。
婺城,永遠等不到春天了。
明珠的淚水,無法融解厚厚的積雪,更無法讓氣候變暖,暖到瘟疫因熱而逐漸消失,讓那染了瘟疫,也能幸存的三成人數,活到春暖花開,再見桃花綻放。
淚水,無聲滴落。
明珠的淚水,隻能濡濕明珠自己的臉。
一個多月之後,雪災終於緩解。
當災情被控製住,確定道路通暢,各城食糧,還有春耕的種糧都儲備足夠後,夏侯翎才帶著大軍,再次開拔,浩浩蕩蕩的返回蘇城。
明珠也跟隨大軍,回到蘇城。
而且,彷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般,明珠又被安排回到夏侯府,住回明珠離開之前就住進的那間,屬於夏侯翎的院落,孤單的待在那兒。
夏侯翎沒有回房。
一如先前,丫鬟所說的,夏侯翎留宿書房的日子,從往日到如今,都遠比回院落來得多許多。
這些日子以來,明珠日日夜夜都在掙紮,是否該殺了夏侯翎,但是卻從來無法有個答案。
要是明珠殺了他,還有誰能阻止,即將來到的動亂,列強來犯?
這一回,戰爭會維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