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列車搖搖晃晃停下,又是一陣上下客的騷亂。
整列車廂裏擠滿舉家遷徙避戰的人,每到一處站台,望出去都隻見人頭攢動,兵荒馬亂的年月裏,一票尚且難求,在火車上要想有方寸清淨之地已是不可能的奢望。
在車上待了一夜,林燕綺覺得胸口悶,不顧先生的勸阻,執意下車透透氣。
站台上到處是人,哭的笑的,喊的跑的,亂得不像話,賣吃食與報紙的小販也奮力擠在人群中吆喝。林燕綺看見一個賣煙的人,正要擠過去,卻聽身後報販在嚷著“號外,號外――重大新聞――滬上爆炸凶案震驚中外――”
聽見這吆喝,周遭擁擠喧嘩的人叢不約而同一靜,紛紛湧過去,你一張我一張爭搶報紙,報販手裏一大疊眼看著少下去。林燕綺忙也擠近前買了一張,身旁有人已迫不及待打開來看,壓低了興奮語聲,與旁人交頭接耳道,“真的,真的,這次死了三個,幹得好!”
此地是日占區,站台上逡巡著全副武裝的日本憲兵和偽警,人人都不敢公然表露喜色。
林燕綺揣了報紙擠上即將啟動的列車,擠回座位,這才仔細展開來看。
映入眼裏的一幅爆炸現場照片上,壓著醒目的粗黑標題,“滬上爆炸凶案釀三人慘亡”,底下三位遇害者的名字已被框起,附注在側的官職顯赫驚人,其中被框起的一個名字赫然是“佟孝錫”。
“你怎麼了?”
見她臉色陡變,抬手捂住了嘴,一雙眸子幾乎要盯透那報紙,林燕綺的丈夫大感驚詫,劈手將報紙奪過去看。
就在昨晚八時,在為佟孝錫頒布新任命而舉行的晚宴上發生慘烈爆炸。
出席晚宴的日本代表被炸死,汪偽政府特使身受重傷,送醫當夜不治,身為晚宴主人的佟孝錫因病提早離席,在離開市政廳回返官邸的路上遭遇槍擊,頭部中槍而亡。
刺客是當晚陪伴佟孝錫出席晚宴的一名女子,稱係佟氏義女,有說乃佟氏情婦,身份來曆不詳,當場被衛兵亂槍擊斃。因爆炸案與刺殺案連環相接,外界揣測乃重慶方麵特工所為。
日占區的報紙,對此隻得寥寥數言,十分謹慎克製。
然則隻要識得中國字的人,都不難讀出字裏行間振奮痛快之意。
“我要下車!”林燕綺忽的站起,不顧列車已向前滑動,也不管先生震驚神色,隻拖出行李箱往外擠去。她先生在後頭急得連聲大叫,“燕綺,燕綺,你這是幹什麼,快回來!”
到下一站倉促下了車,照行程應從武漢往廣州再回香港,原本兩人說好,這次回到香港便去美國,卻想不到林燕綺臨時變卦,竟不顧一切要去重慶。
夫婦倆在車站大吵一場,各自拂袖而去。
湧入大後方避難的人潮洶湧,從日占區進入陪都尤其困難重重。
林燕綺一路顛沛輾轉,抵達重慶已是多日之後。
風塵仆仆趕至沈家花園,恰在大門口,遠遠就看見纖削熟悉的背影,正從車裏下來。
“夫人!”
念卿一驚回頭,驟見林燕綺隻身憔悴地出現在眼前,一時竟怔住。
燕綺近前看她,才不過半年未見,她容貌未改,濃鬢雪膚還是舊日清豔,眉似遠山含黛,眼如靜水含淵,然而這山卻似被風雪剛剛肆虐而過,水也似霜凍消解未久,眉眼間俱是蒼涼蕭瑟痕跡。
兩人怔怔相視,皆在一刹那恍惚。
司機替燕綺接下行李,仆傭迎出來殷勤問候,走進前院裏,石徑上圓石光潔,樹木枯枝泛黃,處處透著初春清寒,寧靜的沈園一切都沒有改變。隻是空落落,仿佛少了什麼,清淨得連腳步聲也突兀……燕綺走在念卿身邊,默然挽了她的手,隨她穿過庭院走進屋子,聽她低聲淺語地問候著一路是否辛勞。
直至走上樓梯,燕綺才想起來是什麼不對勁,隻因家中除了仆傭,竟一個人也不見。
慧行、霖霖、蕙殊、高彥飛,還有他,全都不見蹤影。
燕綺一時不知該如何問起,默默隨念卿上樓,走向客房時經過一扇緊閉的房門,那是敏敏的房間……燕綺駐足,看著門,再無法移步。
夫人的手搭上黃銅雕花門柄,頓了一頓,將門緩緩推開。
房裏清冷的空氣包裹著纖塵不染的家俱,薄紗床簾用紫緞帶在雕花床柱上係了個蝴蝶結,猶自透著女兒家精巧心思,床頭電影畫報上的明星,還在對著再不會出現的屋子主人露出永恒不變的俊朗微笑。
看著眼前一切,林燕綺背靠了門框,膝蓋虛軟,幾乎難以站穩。
“我一直想著報紙是不是弄錯了,那不是她,怎麼會是她呢,她才十七歲,怎麼能是她……”燕綺對著空蕩蕩的屋子茫然搖頭,想起從前總是令她氣惱難堪的那個小女孩,想起她對自己莫名的冷漠敵意,想起自己對她的嚴厲和疏離,胸口一下下的抽痛,痛得再也說不出話,終究說什麼也是枉然了。
那早慧精怪的女孩子,再也不會聽見她的話語,再也不會同她頂嘴了。
夫人在身後一直緘默,緘默得不尋常,燕綺愴然回首看去,見她神情清寂,唇上血色一分也沒有,眼裏也不見淚光,甚至對著空蕩蕩的屋子笑了一笑。
“怎麼不是她呢,這正是我們的敏敏,除了她誰還會這樣勇敢。”念卿走到那梳妝台前,俯身將早晨女仆打掃時沒放端正的相框仔細擺好,照片上的敏言還停留在十五歲時的模樣,淺笑嫣然。
燕綺含淚看那照片,聽見夫人幽沉的歎息,良久顫聲道,“她總算和她母親在天上團聚,有這樣的女兒,她母親必會十分安慰。”
念卿恍惚而笑,“是,洛麗有個好女兒,同她一般烈性。敏敏沒有叫她失望,也沒辜負她父親的姓氏。”
“他……”燕綺聞言,目光微亂,“晉銘,他可還好?”
“他在重慶。”念卿一笑,轉而低了語聲,“從上海回來病了一場,風寒發熱,還沒全好,整日還是忙。今晚他在官邸宴客,晚些才能回來,見了你不知有多驚喜。”
“沒事就好。”燕綺澀然笑笑,心裏悵惘酸楚,來時路上恨不得立刻見到他,現在近在咫尺,卻又惴惴害怕相見尷尬。夫人好似會看穿人的心思,柔聲轉開了話頭,“可惜蕙殊帶著英洛去了昆明,一時半會兒不回重慶,這次你們怕是不能碰麵了。”
“不要緊,以後來日方長。”燕綺抬起目光,“對了,慧行和霖霖呢?”
夫人的臉色微變,勉強一笑,“慧行早上跟我去山上孤兒院,他嫌一個人在家悶,不愛同大人玩,去了就不肯走,我想山上小孩子多,他在那裏也自在,晚些再讓老於去接他。”
燕綺怔忪想問霖霖的去向,話到嘴邊卻又強忍住。
夫人顯然明白她想問什麼,一雙秋水寒潭似的眼睛籠上黯淡的霧,“霖霖,我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
燕綺聞言大震,失聲驚問“這是怎麼……霖霖出了什麼事?她難道也去了上海?”
夫人不語,轉過臉去靜了良久,才啞著語聲道,“她沒去,彥飛去了。”
那日的刺殺原本計劃周密,打算宴會上將那三人一起炸死,不料佟孝錫提早離席,敏敏跟著他一起上車,半路上親手向佟孝錫開了槍。
她是存了必死之心,沒打算活著回來。
“彥飛拚著三處槍傷搶回敏敏的遺體,一路上失血,延誤了救治時機,這癡心的孩子,是生生將血流盡而去的……”念卿語聲發顫,仿佛帶著巨大空洞,縱是最悲傷的時候已捱過,縱是生離死別早已曆盡,然而再一次親口說出當日的殘酷,仍有剜心之痛。
林燕綺身子一晃,再也站不住,軟軟順著門邊跌跪在地。
報紙上沒有寫,一個字也沒有寫,除了語焉不詳的女刺客當場死去,再沒有人知道懲奸除惡的刺殺背後,發生過怎樣的血肉橫飛,沒有人知道那一夜的鮮血是如何染紅暗夜。
高彥飛,那英氣勃勃的少年,就這麼無聲無息離去。
敏敏和他,兩個鮮活的生命,轉瞬就化作了飛灰。
剩下一個霖霖,麵對姐妹與戀人的離去,生命中驟然撕裂出兩個永不可修複的黑洞。
突如其來的噩耗,因內疚愧悔而越發尖銳得難以承受――除了父親意外辭世,從未真正麵對過死亡的霖霖,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嗬護在手心的霖霖,猝然麵臨崩潰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