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該縱容她與那英國人往來。”夫人頹然苦笑,眼裏茫茫然,連憤怒與憂慮也被磨滅得失去鋒棱,太多世事風霜摧折,已將她的喜悲碾磨成塵,說起霖霖的去向,隻餘一聲心灰意冷的歎息,“說什麼自我放逐,可笑這孩子,懂得什麼是放逐……她若要出去見識,也由得她,卻一聲不吭跟那英國人去了西安,再之後就不知道從西安跑去了什麼地方。晉銘派去找她的人幾乎把西安城都翻了個遍,她若再往北走,我們就真的沒辦法了。”
燕綺親自與老於去山上接回了慧行,驟見母親,慧行歡喜得一路上唧唧咯咯說笑不休。老於從後視鏡裏看著這對母子,心道小少爺好久不曾這樣開心,到底是母子連心。
回到家中,燕綺被慧行拖著手跑進客廳,卻見夫人正拿著電話,柔聲講著什麼。
見他進來,夫人笑著招手,將電話聽筒遞到慧行手裏,“來,你自己跟爸爸說話。”
慧行對著話筒便嚷,“爸爸你怎麼還不回來呀,媽媽都回來啦!”
燕綺笑盈盈看著兒子,也不知道他聽電話那邊說了什麼,隻喜得眉飛色舞,連連點頭。念卿接過話筒去,淡淡笑說,“那便這樣定了,遲些讓老於送他們過來……嗯,我知道,你不用管……”
擱下電話,沒等念卿開口,慧行已興奮不已,“爸爸說晚上接我出去玩!”
燕綺聞言詫異,卻聽念卿微笑道,“他今晚宴客耽擱不了多久,那幫人好賭如命,晚些把他們打發去範公館打牌,正好接慧行過去玩。難得今日你在,我就偷懶不送他去了。”
她說得委婉,燕綺卻明白,這是她一番體諒,為自己設想周全,免得自己當著她的麵與薛晉銘相見尷尬。一家三口到官邸相見,有慧行在中間,又沒旁人,自然融洽些。
夜裏用過晚飯,念卿送燕綺母子上車,目送車子駛離大門,獨自在門口花樹下站了會兒,慢慢沿著小徑走回去。院子裏桃花真的就要開了,枝條上已結起細幼的花苞,借著月色看去,分外嬌嫩喜人。
念卿一時看得失神,竟不知在桃花樹下站了多久,直至兩臂涼透,才覺春寒襲人。
黑沉沉的屋子融在夜色裏,零星亮起幾點燈光。
平素還覺庭院小巧緊簇,此時置身小徑,環顧左右,莫名覺得空蕩蕩的冷清。
回到樓上,從一扇扇房門前走過去,隻聽見走廊裏響起自己腳步的回聲。
驀地身後有扇房門一動,念卿猝然回頭,清冷目光好似兩葉刀子,驚得開門的周媽一個寒噤――從未見過夫人這般眼光,周媽往後退了半步才囁嚅道,“我,我在給客人鋪床。”
夫人緩了神色,點點頭,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隻當生死都已不以為意,卻原來,獨自一人的時候還是這般警惕。
也許心中從未放低過自幼而存的恐懼,隻是往日總有那麼一個人在身邊,如神祗般穩穩鎮住她的不安。從前是仲亨,而後是晉銘,何其有幸,她竟是不曾孤單的。
念卿駐足臥房門口,心中浮起那夜在這門前的一幕,不覺恍惚。
周媽已下了樓,正要關上客廳的窗戶,卻聽樓梯上腳步聲響,夫人穿著薄呢大衣,挽了珍珠手袋,大半夜裏竟是要出門的樣子。
“夫人要出去嗎?”周媽趕上去問。
“我到外麵走走。”夫人頭也不回往外走。
“老於剛出去了,您等等,我這就去叫小武……”周媽忙要去叫另一個司機來,卻聽夫人說,“不用,我自己開車。”周媽張口愣住,沒等回過神,外麵汽車已發動,夫人竟一個人隨從也不帶,獨自駕車離去。
夜風從車窗外撲進來,拂麵有泠泠寒意,念卿在盤旋的半山路上將車開得極快,眺望城中燈火熱鬧處,心中才有了幾分暖意。一路夜風吹得發絲紛飛,身如添翼,頓生自在,隻是茫然不知這路要到何處才是盡頭,隻一味沿著道路開下去。
入夜的陪都街頭冷清蕭條,車子直駛到市區才見霓虹閃爍,到了燈紅酒綠的繁華佳處,到處都是歌舞廳,路旁泊滿車子,不遠處的“皇後舞廳”招牌張揚醒目,正是城中權貴趨之若鶩的銷金窟。
念卿將車泊在道旁,抬眼瞧著那熟悉入骨卻又恍若隔世的霓虹,恍惚良久,下車緩步走向門口。侍者欠身推開彩繪雕花的玻璃長門,暗夜流光裏,撲麵而來的靡靡之音,顛倒回旋的繽紛舞影,仿如將時光一下子拽回往昔。
忘情其中的男女,借著醉生夢死,淡忘了亂世流離,個個飄飄欲仙,無人留意到角落幽暗座位上的女子。侍者將她要的伏特加送上來,隻因鮮有女客一來就要這樣烈的酒,不免留意多看了一眼。她敏銳覺察到旁人目光,冷冷側了臉,隻在變幻光影裏的驚鴻一瞥,已叫侍應生看直了眼,渾然不覺她身上年華流逝的痕跡,但見她無動於衷地端坐在那裏,卻將周遭風月豔色都壓得淡了下去。
此時酒正酣,歌正好,舞正歡。
舞池中的男女耳鬢廝磨,台上宛聲歌唱的妖嬈女子懶洋洋擺動腰肢。
冰洌的伏特加,入喉似火,四肢百骸都有騰騰的無形火焰燃起來,灼燒著心底那一處傷。從來不敢縱飲,更不敢喝這酒,這是他與她的酒,怕一沾唇便墜入往日思憶裏,濃醉裏一切宛然,醒來斯人已不在。
念卿閉了閉眼,仰頭將滿滿一杯烈酒飲盡。
有男子身影靠過來,趁著幽暗光影,將煙盒遞上,點亮打火機。
火光一晃,映上她幽豔寂寥眉眼,她目光轉過來,令那男子手上一抖,火光便熄了。
年輕的男子訕訕朝著她笑,不過是個貪戀風月的公子哥,鬢角修裁得十分幹淨,臉也清秀,令她想起昔年報館裏的程以哲。
自認風流的年輕男子癡癡對上她這一雙眼,陡然有了一種進退不得的局促,似乎心裏每一分念頭都被她看了個透亮。他想今日竟遇上這樣不一般的女子,惴惴又亢奮,年輕的膽氣被激發出來,試著問,“你一個人麼,怎沒有男伴?”
她緩緩笑,“我是個寡婦。”
他沒想到是這樣的回答,一時怔住。
“我的女兒,與你歲數相差不多。”她揚起眉梢,優雅笑容裏有一抹隱隱的哀傷。
“我不信。”他嚷起來,“你誑我的,哪裏能有這種事!”
她隻是笑,倒沒有厭惡的樣子,這令他放心落座在旁,獻上百般殷勤,她卻無動於衷,隻漫不經心看著舞台上歌唱的女子,徑自出神。
他講什麼她都似聽非聽,一時訕訕地再也找不出話說。
冷不丁,她卻側首問,“你有沒有喜歡的女子?”
他立即搖頭。
她目光微轉,笑意加深。
他遲疑一下,不由點了頭,“也算是……有的。”
她靠在椅上,饒有興味地打量他。
他聳肩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那又怎樣,喜歡的人,不見得也喜歡你,我總不能為了一個不在意我的女子守身如玉做和尚。”
她聞言斂了笑意,定睛看他一眼,淡淡嗯了聲,不再言語。
也不知為什麼,有些話在知交好友跟前也不能講的,卻肯對這目光仿佛能攝魂的女子盡數兜出。他向侍者要來酒,一麵替她杯裏斟滿,一麵絮絮說,“你不要以為這是薄情,世間男子誰不是如此,癡心抱柱待死的情種隻在老戲文裏有,如今電影裏都沒人愛看這等戲碼。”
她緘默聽著,目光閃閃,若有所思。
他忍不住口舌之快,滔滔不絕發表了一通關於愛情和堅貞的高論,歸根結底認為人是不應該為無望的希望堅守的,明知無果而等待下去是愚不可及的。
她聽得十分專注,連目光也恍惚。
“我們跳舞吧。”他打住話,鼓起勇氣邀請她。
她仿佛這才從怔忡裏回過神來,卻聽舞池那一頭傳來異常聲響,像有小小騷亂發生。
一個穿風衣的綽約女子擠過人叢,朝門口匆匆而去,後麵有人追趕,不知是爭風吃醋還是又出了什麼亂子。“真是的,整日不太平,這又在鬧什麼。”他張望了眼,隨口牢騷,一回頭,卻見她臉色大異,目光定定望向那邊。
恰在這時,舞池裏突然砰的響起槍聲。
人群驚叫大亂,潮水般嘩然閃開,隻見幾個黑衣戴呢帽的男人朝方才離開的女子追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