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蕭蕭落木 滾滾逝水(20)(2 / 3)

薛晉銘怔住,“是麼,這……怎麼不早攔著我,那兩個花匠也不說,豈有此理!”

周媽卻在一旁插嘴,“怎麼沒說,都勸您晚點兒再種,可您理都不理,誰還敢掃您的興。”

薛晉銘啞然,看著自己一手泥巴,又看看念卿,訕訕神情引得她忍俊不禁。

“把衣服換了,我們去一趟城裏,明天蕙殊就帶著慧行和英洛回來了,慧行的新房間還缺些布置。”提起慧行,念卿又忍不住數落他,“你也真冒失,把慧行一個人塞上飛機就送到昆明去,那麼小的孩子,你也放心。”

“有君靜蘭送他嘛,你那時在醫院裏,我顧不到他,放他在家裏也是淘氣,不如送去昆明給蕙殊看著。”薛晉銘驀地想起,“對了,我還沒告訴你,這次許崢要一起回來。”

“真的?”念卿驚喜不已,“他幾年都脫不開身,這次終於能回來了,這可好,我得一並備上好酒。”薛晉銘笑看著她,心裏想讓周媽去操心這些瑣事,轉念想來,她在家養傷多日也悶了,出門走走也好,便依了她的意思,一麵吩咐人備車,一麵回自己房裏匆匆衝了涼,換了衣服。

來到她房間外,見門掩著,想來還在梳妝更衣,正要轉身,卻聽念卿在房裏喚道,“周媽,你來幫我一下。”

周媽似乎不在樓上。

薛晉銘並未多想,推開半掩的房門,一抬眼,見念卿站在梳妝鏡前,身上旗袍半褪,露出後背白皙如玉的肌膚,直露到腰間……她正欲抬手,卻從鏡子裏看見站在門口的他,驀地轉過身子,怔怔望著他,臉頰飛起霞色。

他也呆住。

她慌忙掩了一下衣襟,半褪的旗袍卻被發髻上的珍珠卡子勾住,一時狼狽得掩不了也褪不下。

念卿紅著臉解釋,“扣子纏住頭發了,得叫周媽幫我……解開。”

薛晉銘看著她,眼中尷尬之色慢慢轉為溫柔。

他反手帶上門,走到她麵前,將她身子轉過去,修長手指穿梭在她發絲裏,將被勾住的扣子小心解開。他解得仔細,指尖輕緩,唯恐扯疼了她。

念卿低了頭,耳後發燙,這一刻傳入耳中的聲音驀然格外清晰起來,心跳的聲音、呼吸的聲音、衣袖掠過發絲的聲音……還有熱,不知從哪裏來的熱,暖暖烘著周身。

“好了。”他低聲說。

衣扣解開了,纏在上麵的頭發斷了兩絲,細細繞著他指尖。

念卿抬眸,從鏡子裏看他,目光迷蒙,兩頰緋紅。

“都扯亂了。”她語聲有一絲顫。

“嗯,亂了。”他喃喃應聲。

她反手取了珍珠卡子,已鬆散的發髻應手散開,青絲流瀑一般散下來,滑滑涼涼的,從他指縫間穿過。他抬起的手想收回,卻沒了力氣,手指沒在她濃密柔軟的發絲裏,似魚沒在水裏,柳絮沒在風裏,隻順著發絲緩緩的,緩緩的撫下去……

烏亮的一叢長發被窗外陽光正正照著,露在一床破絮外,從炕沿垂下來,紋絲不動。

門鎖開了,有人進了屋,走到炕邊,她還是靜靜蜷著,像沒了活氣。

他看見那漆黑長發像緞子一樣鋪散著,暗自屏了氣,走上前,撩開發絲想看一看這女子的臉,猝不及防地,棉絮一翻,眼前一花,熱辣辣的脆響落在臉上。

“滾開!”

縮在棉絮裏的人披頭散發坐起,露出一雙亮得逼人的眼睛,惡狠狠透著驚恐憤恨。似乎這一耳光揮出,耗盡了她的力氣,蜷在炕上微微發抖,聲音也嘶啞,目光卻毫不示弱地盯著他,充滿幼獸般的凶野。

這一耳光將他打愣了,還沒反應過來,跟進來的看守已一把將這女子拖開,厲聲罵道,“撒什麼潑,蘇參謀是上麵派來的,你把罪行好好交代了,不許胡來!”

另一個跟進來的臨時看守,是個老鄉,看不慣這般撒潑,便去拉扯她身上棉絮。

“別,別。”他忙攔住,叫老鄉去外麵拿個凳子,再打一壺涼茶進來。

待看守放下東西都出去了,他拖過凳子挨著炕邊坐下,“你是沈雨林吧,我從師部來的,我叫蘇從遠。”他摸了摸臉,好在她沒力氣,打得不重,但被女人扇耳刮子,還是生平第一次。

她抬起眼,冷冷打量他。

他打開挎著的軍綠色舊布包,拿出筆記本和筆,還有一疊記錄她供詞的紙,低頭翻著,隨口用四川話問,“你是四川人?”

她不說話,一臉警戒地看著他。

“我也是四川人,不過出來很多年,家鄉話說得不大對味,你別笑話。”他笑笑,拿粗陶茶碗倒了兩杯涼茶,一碗擱在炕邊,一碗自己端起兩三口就喝完。

“真解渴。”他又倒一碗,見她目不轉睛盯著自己,有點不好意思,“趕了一上午的路從師部過來,還真渴了……這涼茶挺夠味的,你不喝?”

他端起另一碗茶遞給她,“來,接著。”

她從棉絮底下伸出手,接過茶毫不客氣,大口大口喝下去,顯然也渴得慌了。

他看著她喝水的樣子有些好笑,卻一眼瞥見那細瘦手腕上,纏在傷口的布條,血跡已幹涸成褐色。

“沒出息。”

聽見他說話,她頓住,抬眼定定看他。

“最沒出息的人才自殺。”他看了她手腕一眼,板起臉說,“你才多大年紀,多少有意思的事還沒經曆過,遇上一丁點委屈就尋短見,慚愧不慚愧?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爹娘要知道了,會準許你割手腕嗎?真是不像話!”

提到爹娘二字,她睫毛顫了顫,揚起臉,啞聲反問,“你們說我是漢奸,說我通敵,這叫一丁點兒委屈?”

他皺眉說,“事情還沒有查實,沒有誰能不問青紅皂白判你的罪,個別同誌可能存在工作態度魯莽草率的毛病,這個我向你道歉。這次師部責成專人調查,就怕下麵虐待了俘虜和犯人。有什麼委屈你都可以申訴,我會向上麵如實反映,如果你是清白的,我一定會還你公正。”

她冷冷一笑,“有什麼公正,罪名一條條都擬好了,說實情沒人相信,不說便是隱瞞。橫豎不過是一死,我的清白自己知道,我的家人也遲早會知道,這就夠了。”

“沈雨林,我看過你的檔案。”蘇從遠的目光凝在她散亂長發遮掩著的臉上,“你說你是四川人,這我不信;你說你是個中學英文教員,我也不信――連自己身份都是說謊,讓人怎麼相信你為日本戰俘稍帶書信出去,還是清白的?”

見她沉默,蘇從遠不緊不慢地說:“你被衛生隊的人救下時,身無分文,一個人從日占區逃過來,當時隻穿著一身大衣,沒有別的行李,對不對?”

他提起那件大衣,她的神色微微有些變了。

“你在私藏戰俘信件被捕之後,就將自己的大衣送給了同監牢的女犯,因為你知道那是唯一有可能曝露你身份的東西。”蘇從遠盯著她的眼睛,笑著說,“那件大衣雖有髒汙,好在還看得出來,是正宗的法國貨,不隻價錢貴上了天,這年月一般人有錢還買不到,莫說一個中學教員。”

她的目光藏在散亂的發絲後麵,深深盯著他。

“你的家庭非富即貴,你本人也受過良好教育。”蘇從遠頓了頓,沉聲說,“你很謹慎,也很聰明,如果不是那個同牢的女囚也自殺了,我不會注意到你留給她的大衣,也不會發現你的身份本身就有極大疑點。”

她肩膀一顫,仿佛太過震驚,驟然開口,“你說誰自殺了?”

蘇從遠想,原來他們還沒透露這消息給她,現在告訴她也好,試一試她的反應。

“是和你同牢的女犯,白蘭香。”他沉聲說,“你割腕自殺,送去衛生院搶救的第二天,這個白蘭香就用衣帶把自己吊死了。”

她沒有反應,仿佛不明白,又仿佛是意料之中,一雙烏幽幽的眼睛睜得又空又大。

看到她這個樣子,蘇從遠有些後悔,有些不忍。

她卻怔怔笑起來,笑了一陣,木然道,“我原本答應她,如果活著回去,就帶她一起走。現在她以為我死了,再也沒了希望。三浦被槍斃,她也沒臉再回家鄉去……”

她第一次主動提起那個名叫三浦的戰俘,蘇從遠皺眉問,“三浦誠,你和這個日本軍醫官是怎麼認識的?”

她冷冷轉過臉,“審訊的時候已經說過,我沒必要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