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蕭蕭落木 滾滾逝水(20)(3 / 3)

他沉默片刻,看著手中供詞上的內容,眉頭越皺越緊。

這上麵記載著,沈雨林供認自己曾作為一名英國記者的助手,進入日占區拍攝日軍屠殺暴行,卻遭到逮捕。入獄後,那英國人設法找到他認識的一個日本人,少佐軍醫官三浦誠,許諾重金換取通行證,以錢買命。

三浦答應了,收了錢,最後卻隻拿到一張通行證。

英國人將唯一的通行證讓給了沈雨林。

然而供詞中交代,沈雨林在三浦的安排下離開監獄,卻在即將脫險離去的時候,殺了一個日本軍官,被迫再次逃亡,一路逃到蘇區。

蘇從遠看著此處供詞下麵粗重的紅杠,此前的審訊人員顯然不信這說辭。

“你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剛從監獄出來,不立刻離開危險的地方,卻又在戒備森嚴的日占區親手殺了一個日本人?”蘇從遠感到匪夷所思,眼前這個沈雨林,似乎隱藏了太多的謎團,所作所為全然不像一個普通女子。

就是這麼一副披頭散發的憔悴模樣,也掩蓋不住她身上的傲氣和高貴……是的,這裹在破棉絮裏的女子,竟讓他有一種高貴的錯覺。恍惚覺得在她身上發生怎樣的傳奇也在情理之中,她像有種魔力,催眠著他,令他心神動搖,搖搖欲墜倒向她所在的方向。

蘇從遠出身鄉紳之家,不是沒有見過世麵的,卻想也沒想過世上會有這般女子,說高貴卻又凶野,說乖戾卻又從容。

這樣的女子,會是漢奸麼?

他盯著她的臉,心底強烈的直覺在質問自己。

她靠著身後土炕的牆,仰臉也不說話,過了好一陣,在他以為她已打定主意不開口時,卻低聲問了一句,“白蘭香葬了沒有?”

“火化的。”他搖搖頭說,“村子裏正有疫病,老鄉說屍體不幹淨,隻能燒……火化後的骨灰收在廟裏,日後她要是有親人,也能找到。”

她點了點頭,淡淡說,“她做日本人的情婦,也是被迫的,我原以為她罪不至死,或許有一天能活著出去,誰知比我還先走一步。”

蘇從遠皺眉,“就算她沒有親手害過中國人,也是為虎作倀,不隻做日本人的情婦,她自己也供認曾幫日本人做過事,這就是不折不扣的漢奸!就算有天大的苦衷,也不是可以被饒恕的理由。一個人的小苦小痛,怎麼能夠淩駕於億萬國人的苦難深仇之上?”

她轉過臉來,目光一閃,仿佛帶了一種異樣神色看向蘇從遠。

蘇從遠迎著她的審視,肅然說,“有些錯誤可以寬恕,有些罪惡永遠不配得到憐憫。”

她一語不發地看著他,神色依舊漠然,眼中對他的輕藐卻似悄然淡了。

被她這樣一看,他反倒局促起來,心裏一亂,威嚴就不知了去向。

她沉默片刻,仰頭靠在壁上,平靜開口,仿佛不帶喜悲――

“當時三浦看在錢的份上,將我藏在車裏偷偷帶出去,中途被一個叫鹿川的隊長發現。那禽獸想要淩辱我,被我奪槍殺了。三浦怕事情暴露,脫不了幹係,就將我送上火車,讓我逃得越遠越好……他本想殺我滅口,也許是不敢,也許是太驚慌,總之還是讓我走了。”她啞著聲音,緩緩說,“後來他跟白蘭香一起被捉住,成了俘虜,被押到這裏。三浦沒多久就被槍斃了,死前留了一封遺書,讓白蘭香在戰後轉交他的家人……白蘭香當時有了孩子,她想給孩子留下一點父親的東西,就把遺書藏起來,那時我並不知道。”

蘇從遠緊皺著眉頭,“之後呢?”

沈雨林良久沉默,無聲地歎了口氣。

蘇從遠追問,“你為什麼要幫白蘭香逃跑?”

“白蘭香懷孕的事被發現,她們不許她把孽種生下,迫她墮掉。”沈雨林神容黯淡,緩緩說,“她求我放她走的時候,跪在地上磕頭,碰得一臉的血……我並不是可憐她,隻是不想看到一個尚未來到人世的孩子,要用生命為父母贖罪。”

昏暗燈光下,他沒有做聲,隻是看著她。

“我放了她,給了她一件衣服禦寒。”她疲憊地笑笑,目光清幽,“後來她在路上被逮到,搜出三浦的遺書,這遺書和我的衣服,便是他們認為我通敵的證據。”

“就是這樣?”蘇從遠問。

沈雨林頷首。

兩人對視。

如豆昏燈無聲搖曳,將兩個影子投在牆上。

蘇從遠轉過了臉,回避似的,草草在本子上寫了幾筆,分明又寫得心神不屬。

“她被抓回來的當晚,孩子就墮掉了。”她忽又低低開口,“我關在她隔壁的牢裏,聽見她哭了一整晚,哭到最後再也哭不出聲才停下。”

問完了犯人,錄好了新的供詞,蘇從遠的差事就算辦完了。

風塵仆仆趕了大半天路來到這裏,眼前過了晌午,再不動身天黑前就回不去師部了。蘇從遠卻索性不回去,就在老鄉家裏住下,到夜裏又去了那個糧倉改建的牢房,也不進去,就站在一堵土牆外邊,不知聽什麼聽得專注。

老鄉跟過去,依稀聽見關押在裏麵的女犯哼哼叨叨,在唱著什麼歌。

蘇從遠一聲不響地聽了許久,轉身走開。

老鄉追上去問那女子在唱什麼呢,蘇從遠笑笑,說沒什麼。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喑啞幽微的歌聲,斷斷續續,一直徘徊耳邊。

她唱的是《滿江紅》。

回到屋裏,蘇從遠在炕上坐下,就著一盞昏燈如豆,翻看原先的審訊記錄。

縈繞心頭的那雙眼神,徘徊耳邊的歌聲,又擾得他不能安寧。

月上中天,窗外寂靜,蘇從遠披了外衣,拿起油燈出門。

到了門外,聽見她還在唱,直到聽見開鎖的聲音,驟然停了。

油燈燈芯很短,豆苗似的一點火光,照不到縮在炕角的人影。

但他感覺得到她從黑暗裏投來的警戒目光。

“為什麼一直在唱《滿江紅》?”他拿著燈,溫和地問她。

她不回答。

他又問,“嶽飛冤死在風波亭,你反反複複唱這個,是想借此陳冤?”

她卻一聲嗤笑。

蘇從遠到炕邊放下油燈,正色說,“你既認為自己是被冤的,我也願意為你陳述實情,但你至今沒有交代清楚身份來曆,什麼家庭,什麼職業,你若心中無愧,這又有什麼不可告人?白天勸了那麼多,你還是不肯說,憑這一點,我就沒法再幫你澄清冤屈,你就算唱一整宿的滿江紅,也無濟於事。”

“什麼冤?”她驀地笑出聲,語聲全不掩譏諷,“我說過要殺就殺,犯不著陳冤求情,這《滿江紅》是我幼時所學的第一首歌,是父親一句句教會我唱的,我想起他,念起他,唱一唱這首歌又怎樣?”

蘇從遠怔住,隻見她伸手撥開臉上散亂的發絲,倔傲地揚起臉,下巴尖削,輪廓分明,清瘦蒼白的一張臉,修眉濃睫,眼睛又深又亮,“你要問我是什麼出身來曆,我就告訴你,我的父親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點玷汙,我寧可一死,也不會叫你們把誣陷我的罪名栽贓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諱,你也不配聽!”

屋子裏一時死寂無聲。

隻有油燈的一小簇光微弱跳動,映得大片濃重陰影不住伸縮,像伏在角落裏的一隻異獸,隨時會將那伶仃身影吞沒。

蘇從遠清楚看見燈光照耀之下,她臉頰閃閃的水光,以及肩膀劇烈的顫抖。

他再也沒話可說。

也知道從她口中是不會再問出什麼來了。

已入秋的天氣,深夜的屋裏潮氣極重,陰嗖嗖的涼意令人手腳發僵。

看著她隻有一件單衣蔽體,破絮禦寒,蘇從遠歎了口氣,褪下披在肩頭的外衣,放在炕沿上,轉身離開。

回到師部駐地,天色已暗,蘇從遠風塵仆仆剛踏進屋就得知一個令他錯愕的消息。

就在他回來前半個鍾頭,上麵派來專門調查沈雨林案子的幹部剛剛離開。

蘇從遠吃了一驚,沒想到這麼一件在押犯人自殺的小案子能驚動到上麵去,何況他的調查報告還沒往上交,上麵又怎會知道這事……心下琢磨著,越發一頭霧水,隱隱感到上麵這人來得不是那麼簡單。

聽說來人是一位女同誌,姓章,以前倒是沒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