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脫出樊籠(1 / 3)

01

刀光一閃,斬的不是人頭,是琴弦。

他為什麼要揮刀斬斷琴弦?

鍾大師抬起頭,吃驚地看著他,不但驚訝,而且憤怒。

刀已入鞘。傅紅雪已坐下,蒼白的臉在黑暗中看來,就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堅強、冷酷、高貴。

鍾大師道:“就算我的琴聲不足入尊耳,可是琴弦無辜,閣下為什麼不索性斬斷我的頭顱?”

傅紅雪道:“琴弦無辜,人也無辜,與其人亡,不如琴斷。”

鍾大師道:“我不懂?”

傅紅雪道:“你應該懂的,可是你的確有很多事都不懂。”

他冷冷地接著道:“你叫別人知道人生短促,難免一死,卻不知道死也有很多種。”

死有輕於鴻毛,也有重如泰山的,這道理鍾大師又何嚐不懂。

傅紅雪道:“一個人既然生下來,就算要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死得安心。”

一個人活著若不能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又怎麼能死得安心?

生命的意義,本就在繼續不斷奮鬥,隻要你懂得這一點,你的生命就不會沒有意義。人生的悲苦,本就是有待於人類自己去克服的。

“可是我活著已隻有恥辱。”

“那麼你就該想法子去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去洗清你的恥辱,否則你就算死了,也同樣是種恥辱。”

死,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隻有經不起打擊的懦夫,才會用死來做解脫。

“我在這把刀上付出的,絕不比你少,可是我並沒有得到你所擁有過的那種安慰和榮耀,我所得到的隻有仇視和輕蔑,在別人眼中看來,你是琴中之聖,我卻隻不過是個劊子手。”

“但你卻還是要活下去?”

“隻要能活下去,我就一定活下去,別人愈想要我死,我就愈想活下去。”傅紅雪道,“活著並不是恥辱,死才是!”

他蒼白的臉上發著光,看來更莊嚴,更高貴。一種幾乎已接近神的高貴。

他已不再是那滿身血汙、窮愁潦倒的劊子手。他已找到了生命的真諦,從別人無法忍受的苦難和打擊中找出來的!因為別人給他的打擊愈大,他反抗的力量也就愈大。這種反抗的力量,竟使得他終於掙脫了他自己造成的樊籠。這一點當然是公子羽絕對想不到的!

鍾大師也想不到。可是他看著傅紅雪的時候,眼色中已不再有驚訝憤怒,隻有尊敬。

--高貴獨立的人格,本就和高尚獨特的藝術同樣應該受人尊敬。

他忍不住問:“你是不是也想做一件有意義的事來洗清自己的恥辱?”

傅紅雪道:“我正在盡力去做。”

鍾大師道:“除了殺人外,你還做了些什麼事?”

傅紅雪道:“我至少已證明給他看,我並沒有屈服,也沒有被他擊倒。”

鍾大師道:“他是什麼人?”

傅紅雪道:“公子羽。”

鍾大師長長吐出口氣:“一個人能有那樣的琴童,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

傅紅雪道:“他是的。”

鍾大師道:“但你卻想殺了他?”

傅紅雪道:“是。”

鍾大師道:“殺人也是件有意義的事?”

傅紅雪道:“如果這個人活著,別人就得受苦,受暴力欺淩,那麼我殺了他就是件有意義的事。”

鍾大師道:“你為什麼還沒有去做這件事?”

傅紅雪道:“因為我找不到他。”

鍾大師道:“他既然是個了不起的人,必定享有大名,你怎麼會找不到?”

傅紅雪道:“因為他雖然名滿天下,卻很少人能見到他的真麵目。”

--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一個人名氣愈大,能見到他的人反而愈少。

這一點鍾大師總應該懂的,他自己也名滿天下,能見到他的人也很少。可是他並沒有說什麼,傅紅雪也不想再說什麼,該說的話,都已說盡了。

傅紅雪站起來:“我隻想讓你知道,這裏雖然是個好地方,卻不是我們應該久留之處。”

所以外麵雖然還是一片黑暗,他也不願再停留。隻要心地光明,又何懼黑暗?他慢慢地走出去,走路的樣子雖然還是那麼笨拙奇特,腰杆卻是挺得筆直的。

鍾大師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道:“等一等。”

傅紅雪停下。

鍾大師道:“你真的想找公子羽?”

傅紅雪點點頭。

鍾大師道:“那麼,你就該留在這裏,我走。”

傅紅雪動容道:“為什麼?你知道他會到這裏來?”

鍾大師不回答,卻搶先走了出去。

傅紅雪道:“你怎麼會知道的?你究竟是什麼人?”

鍾大師忽然回頭笑了笑,道:“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他的笑容奇怪而神秘,他的人忽然就已消失在夜色中,與黑暗融為一體。

隻聽他聲音從遠處傳來:“隻要你耐心在這裏等,一定會找到他的。”

02

“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難道他並不是真的鍾大師?難道他才是俞琴?否則他怎麼知道公子羽的行跡消息?

傅紅雪不能確定。他也沒有見過鍾大師的真麵目,更沒有見過俞琴。

公子羽是不是真的會到這裏來?他也不能確定,卻已決定留下來,這是他唯一的線索,不管怎麼樣,他都不能放棄。

夜更深了,空山裏聽不見任何聲音。絕對沒有聲音就是種可怕的聲音,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反而很難睡著。

傅紅雪已睡下。睡下並不是睡著。小屋裏沒有燃燈,除了一張琴,一張幾,一張榻外,屋裏什麼都沒有。他饑餓而疲倦,他很想睡,這些年來,失眠的痛苦一直在折磨著他,能安安適適地睡一覺,對他來說已是奢求。為什麼如此靜?為什麼連風聲都沒有?他隻有自己咳嗽幾聲,幾乎忍不住想自言自語,自己跟自己說幾句話。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錚”一響。

這是琴聲!琴就在榻前的幾上,除了他之外,屋裏卻沒有別的人。

沒有人撥動琴弦,琴弦怎麼會響?

傅紅雪隻覺得一陣寒意從背脊上升起,忍不住翻了個身,瞪著幾上的琴,星光正冷清清地照著琴弦。

琴弦又響了,“宮商、宮尺、宮羽”一連串響了幾聲。

是誰在撥動琴弦?是琴中的精靈?還是空山裏的鬼魂?

傅紅雪霍然躍起,就看見後窗外有條淡淡的黑影。那是人影?還是幽靈?人在窗外,又怎麼能撥動幾上的琴弦?傅紅雪冷笑:“好指力。”

窗外的黑影仿佛吃了一驚,很快地往後退。

傅紅雪更快。幾乎完全沒有任何一點準備動作,他的人已箭一般躥了出去。

窗外的人影淩空翻身,就已散入黑暗中。

空山寂寂,夜色清冷。傅紅雪再往前進,看不見人,回過頭來,卻看見了一盞燈。

燈光鬼火般閃爍,燈在窗裏,是誰在屋裏燃起了燈?

傅紅雪不再施展輕功,慢慢地走回去,燭光並沒有滅,燈就在幾上。幾上的琴弦卻已斷了,整整齊齊地斷了,就像是被利刃割斷的。

屋裏還是沒有人,琴台下卻又壓著張短柬:

今夕不走,人斷如琴。

字寫得很好,很秀氣,和剛才琴下壓著的那張短柬,顯然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筆。

人在哪裏?

傅紅雪坐下來,麵對著斷弦孤燈,眼睛裏忽然發出了光。隻有鬼魂才能倏忽之間來去自如,他從不相信這世上真有鬼魂。世上若沒有鬼魂,這屋中就一定有地道複壁,很可能就在榻前幾下。在這方麵,他並不能算是專家。可是他也懂。江湖中所有的鬼蜮伎倆,他多多少少都懂一點,“機關消息”這一類的學問雖然很複雜,要在一間小屋裏找出複壁地道來,卻並不太難。

公子羽是不是已經來了?從地道中來的?

傅紅雪閉上眼睛,屏息靜氣,讓自己的心先冷靜下來,才能有靈敏的感覺。然後他就開始找。

他找不到。

--今夕不走,人斷如琴。

--我找不到你,你總會找我的,我何妨就在這裏等著你,看你怎麼樣將我的人斷如此琴?

傅紅雪慢慢地坐下來,將燈撥亮了些,光亮總是能使人清醒振奮,睡眠總是和他無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