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秘屋(3 / 3)

阿古也顯得很凝重,雙拳緊握,似乎準備衝出去,但是他也隻踏前了一步,就被淩厲的劍氣逼了回來。

剛才劍尖刺到他的身上都不能傷到他,但此刻無形的劍氣能把他逼退回來,可見那四個人所組成的劍氣,已經成了一麵無形的網,慢慢地向前收攏。

阿古有點不服氣,一腳在前,一腳在後,雙拳緊握,曲臂作勢,似乎準備硬幹一下了。

丁鵬適時喝止道:“阿古,到我後麵來。”

阿古對丁鵬的命令是絕對服從的,立刻收勢退到了後麵,而丁鵬卻已補上了他的位置,手中的圓月彎刀業已舉起,勁力凝結,也準備發出那石破天驚的一刀。

這股威勢果然懾住了這四人,使他們的進勢停頓了下來,變成了膠著狀態。

這時雙方的距離約莫是一丈。

空無所有的一丈,卻含著兩股難以比擬的巨力在相互衝擊著,微風卷起了一片落葉,掉進了他們之間的空間,葉子還沒落地,已突然地消失了。

這空無所有的一丈,仿佛有著幾千萬支利劍,幾千萬把利刀,再由幾千萬雙無形的手在控製著。

哪怕掉進來的是一粒小小的黃豆,也會被斬成幾千萬片,成為肉眼不辨的細粉。

謝小玉的臉嚇白了,緊縮成一團,可是她的眼中卻閃出了興奮的光。

她的呼吸很急促,但多半是由於興奮,少半是為了恐懼。

有什麼是值得她興奮的呢?

阿古也現出了從所未有的緊張,雖然他不會說話,可是他的嘴卻不斷地張合著,像是要發出呼喊來。

江湖上的人從沒見過阿古。

但是最近見過阿古的人,誰都會看得出,他必然是個絕頂的高手。

平時,他冷漠而沒有表情,似乎已經沒有什麼事能令他激動了。

但,此刻,他卻為那雙方的僵持引起了無限的緊張,而令他激動了。

由此可見,丁鵬與那四名劍奴的對峙,兵刃雖未接觸,實際上卻已經過了千萬次狠烈的衝激了。

無聲無形的衝突,表麵上看來是平衡的。

但衝突畢竟是衝突,必須要有個解決之道。

衝突也必須要有個結果,勝或負,生或死。

丁鵬與劍奴之間的衝突似乎是隻有生或死才能結束的那一種,這是每一個人,包括他們雙方自己都有的共同感覺,隻不過,誰生誰死,各人的感覺都不同而已。

很快就可以看出來了,因為四名劍奴忽然地進前一步。彼此相距丈許,進一步隻不過是尺許而已,並沒有到達短兵相接的距離。

但是以他們雙方僵持的情況而言,這一尺就是突破,生與死的突破。

突破應該是揭曉,但是卻沒有。

因為丁鵬居然退了一步,退了也是一尺。

雙方的距離仍然是一丈。

甲子的神色微異,也更為緊張,丁鵬卻依然平靜。

在衝突中能夠突破的人,應該是占先的一方,何以甲子他們反而會緊張呢?

劍奴們再進,丁鵬再退。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

謝小玉與阿古也隻有跟著退。

終於,他們退到了門裏,砰的一聲,門又關上了。

僵持終於有了結果,看來丁鵬輸了。

丁鵬的刀已收起,神色平靜,仿佛沒有發生任何事,而甲子他們四個人,卻像是生過一場大病似的,幾乎陷入虛脫的狀態。

也像是剛掉下河裏被人撈起來,全身都是濕淋淋的,被汗水浸透了。

甲子是比較撐得住的一個,他抱劍打了一恭,神色中有著感激:“多謝丁公子。”

丁鵬隻微微一笑:“沒什麼,是你們把我逼進來的。”

甲子卻凝重地道:“不!在下等心中很明白,丁公子如若刀氣一發,我等必無幸理。”

丁鵬道:“你們是一定要我進來?”

甲子道:“是的,如果無法使丁公子進來,我們隻有一死以謝了。”

丁鵬笑了一笑道:“這就是了,我本來是要進來的,可是不願意被人逼進來,如果你們客客氣氣地請我進來,我早就進來了。”

甲子默然片刻才道:“如果丁公子堅持不肯進來,我們隻有死,不管怎麼說,我們仍是感謝的。”

他們雖是沒有姓名的劍奴,但人格的尊嚴卻比一般成名的劍客都要來得堅持,也更懂得恩怨分明。

丁鵬似乎不想領這份情,笑笑道:“我也不是願意在那種情形下被你們逼進來,但是我若想自由自在地進來,勢必非要發出刀招,把你們殺死不可。”

甲子沒有反對,恭聲道:“公子招式一發,我們都將死定了。”

丁鵬道:“這點我比你們清楚,隻是我還不願意為你們出手,我是來找謝曉峰決鬥的,你們不是謝曉峰。”

“很好,很好,魔刀一發,必見血光,你已經能擇人而發,你大概就快擺脫魔意了,小朋友,請進來一談。”

一個蒼老的聲音由遠處的茅亭中傳來。甲子等四人對那個聲音異常尊敬,連忙躬身低頭。

丁鵬看向謝小玉,含著詢問的意思,向她求證這說話的人,是否就是謝曉峰。

他從謝小玉的眼中得到了證實,但也看出了一絲恐懼,不禁奇怪了,謝曉峰是她的父親,女兒見了父親,又有什麼好怕的?不過丁鵬沒有去想那麼多,他是來找謝曉峰的,已經找到了,正好前去一決,於是他抱刀大步走向茅亭。

謝小玉略一猶豫,正想跟上去,謝曉峰的聲音道:“小玉,你留下,讓他一個人進來。”

這句話像是具有莫大的權威,謝小玉果然停住了腳步,阿古仍然跟過去,可是丁鵬擺擺手把他也留下了。謝曉峰並沒有叫阿古留下,但是卻說過要丁鵬一個人過去的話,不知怎的,這句話對丁鵬也具有相當的約束力,果然使他受到了影響,把阿古也留下了。也許他是為了表示公平,謝曉峰既然把女兒都留下了,他又怎能帶個幫手呢?

那實在是一座很簡陋的茅亭,亭中一無所有,除了兩個草蒲團之外。

蒲團是相對而放的,一個灰衣的老人盤坐在上,另一個自然是為丁鵬設的。

丁鵬終於看見了這位名震天下的傳奇性人物,他自己都說不上是什麼一種滋味。

麵對著一個自己要挑鬥的對手,胸中必然是燃燒著熊熊的烈火,鼓著激昂的鬥誌。

但丁鵬沒有。

麵對著一個舉世公認為第一的劍客,心中也一定會有著一點興奮或是欽慕之情。

但丁鵬也沒有。

聽聲音,謝曉峰是很蒼老了。

論年歲,謝曉峰約莫是五十多不到六十,以一個江湖人而言,並不算太老。

但是見到了謝曉峰本人之後,連他究竟是老,是年輕,是鼎歲盛年,都無從辨識了。

謝曉峰給丁鵬的印象,就是謝曉峰。

他聽過不少關於謝曉峰的事,也想過不少謝曉峰的事,未見謝曉峰之前,他已經在腦中構成了一副謝曉峰的圖容,現在出現在眼前的,幾乎就是那構想的影子。

第一眼,他直覺以為謝曉峰是個老人。

因為他的聲音那麼蒼老,他穿了一襲灰色的袍子,踞坐在蒲團上,仿佛一個遁世的隱者。

丁鵬首先接觸的也是對方的眼光,是那麼的疲倦,那麼的對生命厭倦,都是屬於一個老人的。

但是再仔細看看,才發現謝曉峰並不老,他的頭發隻有幾根發白,跟他的長須一樣。

他的臉上沒有皺紋,皮膚還很光澤細致。

他的輪廓實在很英俊,的確夠得上美男子之譽,無怪乎他年輕時會有那麼多的風流韻事。

就以現在而言,隻要他願意,他仍然可以在女人中間掀起一陣風暴,一陣令人瘋狂的風暴。

謝曉峰隻打量了丁鵬一眼,就很平靜而和氣地道:“坐,很抱歉的是,這兒隻有一個草墊。”

雖是一個草墊,但放在主人的對麵,可見謝曉峰是以平等的身份視丁鵬的,那已經是一種很了不起的敬意了。

夠資格坐上這墊子的,隻怕舉世間還沒幾個人。

要是換了從前,丁鵬一定會感到忸怩或不安的,但是現在,他已雄心萬丈,自認為除了自己之外,已沒有人能與謝曉峰平起平坐,所以他很自然地坐了下來。

謝曉峰看著他,目中充滿了嘉許之意:“很好!年輕人就應該這個樣子,把自己看得很高,把自己的理想定得很高,才會有出息。”

這是一句嘉許的話,但是語氣卻像是前輩教訓後輩,丁鵬居然認了下來。

事實上丁鵬也非認不可,謝曉峰的確是他的前輩。

就算等一下他能夠擊敗謝曉峰,也無法改變這事實。

謝曉峰嘉許地再看了他一下:“我看得出你不是個喜歡多話的人。”

丁鵬道:“我不是。”

謝曉峰笑笑:“我以前也不是。”

他的語氣有著落寞的悲哀:“但是我現在卻變得多話了,就意味著我已經老了。”

人上了年紀,話就會變得多,變得嘴碎,但謝曉峰看來實在不像。

丁鵬沒有接嘴的意思,所以謝曉峰自己接了下去:“不過也隻有在這個地方,我才會變得多話,沒人的時候,我經常會一個人自言自語說給自己聽,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丁鵬道:“我不喜歡猜謎。”

這句話很不禮貌,但謝曉峰居然沒生氣,而且還笑嘻嘻地,道:“不錯,你年輕,喜歡直接了當地說話,隻有年紀大的人,才會拐彎抹角,一句最簡單的話,也要繞上個大圈子。”

是不是因為上了年紀的人,自知來日無多,假如再不多說幾句,以後就無法開口了?

但是在丁鵬的年歲,卻不會有這個感受的。

不過,謝曉峰的問題還是耐人尋味的。

為什麼一個天下聞名的第一劍客,會變成這副嘮嘮叨叨的樣兒呢?

為什麼隻有在這兒,他才會如此呢?

丁鵬不喜歡猜謎,卻忍不住想以自己的本事去得到這個答案。

所以他的眼睛四下搜索了。

這兒的確不是一個很愉快的地方。

荒漠,頹敗,蕭索,消沉,到處都是死亡的氣息,沒有一點生氣。

任何一個意氣飛揚的人,在這兒待久了,也會變得呆滯而頹喪的。

但是,這絕不會是影響謝曉峰的原因。

一個對劍道有高深造詣的人,已經超乎物外,不會再受任何外界的影響了。

所以丁鵬找不到答案。

幸好,謝曉峰沒有讓他多費腦筋,很快地自己說出了答案:“因為我手中沒有劍。”

這簡直不像答案。

手中有沒有劍,跟人的心境有什麼關係?

膽小的人,或許要靠武器來壯膽,謝曉峰是個靠劍壯膽的人嗎?

但丁鵬好像接受了這個答案。

至少,他懂得了其中的意思。

謝曉峰是個造詣登峰造極的劍客,他的一生都在劍中消磨,劍已是他的生命,他的靈魂。

手中無劍,也就是說他已沒有了生命,沒有了靈魂。

謝曉峰如果把他生命中屬於劍的部分去除掉,他剩下的也就是一個平凡而衰弱的老人了。

謝曉峰從丁鵬的臉上了解到他確已懂得這句話,因而顯得很高興。

“我們可以繼續談下去,否則,你不會對以後的話感興趣的。”

丁鵬有點激動,謝曉峰的話無疑已引他為知己。

能被人引為知己,總是一件值得愉快的事,但能夠被謝曉峰引為知己,又豈僅是愉快所能形容的?

“事實上我這二十年來,已經不再佩劍了,神劍山莊早先雖有一支神劍,也早已被我投入了河底。”

這件事丁鵬知道。

那是在謝曉峰與燕十三最後一戰,燕十三窮思極慮,終於創出了他的第十五劍,天地間至殺之劍。這一劍擊敗了無敵的謝曉峰,但是死的卻是燕十三,是他自己殺死了自己,為的也是毀滅那至惡至毒的一劍。

謝曉峰的聲音很平靜:“神劍雖沉,但神劍山莊之名仍在,那是因為我的人還在,你明白嗎?”

丁鵬點點頭。

劍術到了至上的境界,已無須手中握劍,任何東西到了手中都可以是劍,一根樹枝,一根柔條,甚至於是一根繡花的絲線。

劍已在他心中,劍也無所不在。

謝曉峰的話已經很難懂,但丁鵬偏偏已經到達了這個境界,所以他懂。

但是謝曉峰的下一句話卻更難懂了:“我的手中沒有劍。”

還是重複先前的那句話,意境卻更深。

丁鵬問:“為什麼?”

這也是很蠢的問話,任何一個不懂的問題,都是以這句話來發問的。可是問自丁鵬之口,問於此時此地,卻隻有丁鵬才問得出來,而且是對謝曉峰的話完全懂了才問得出來。

丁鵬原沒打算會有答案,他知道這必然牽涉到別人的隱私與秘密,但是謝曉峰卻意外地給了他答案。

謝曉峰用手指了指兩座荒墳。

墳在院子裏,進了門就可以看見。

如果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丁鵬也該早發現了,何以要等謝曉峰來指明呢?

但是經謝曉峰指了之後,丁鵬才知道答案一定要在亭子裏才能找到的。

墳是普通的墳,是埋已死的人,它若有特異之處,就在它埋葬的人。

一個不朽的人,可以使墳也跟著不朽。

像西湖的嶽王墓,塞外的昭君墓等。

名將忠臣烈士美人,他們的生命是不朽的,他們的事跡刻在墓碑上,永供後人垂吊。

這院子裏的兩座墳上都沒有墓碑,墓碑豎在茅亭裏,插在欄杆上。

隻是兩塊小小的木牌,一塊在左,一塊在右,從亭子裏看出去,才可以發現這兩塊小木牌各對著一座荒墳,好像豎在墳前一般。

“故畏友燕公十三之墓。”

“先室慕容秋荻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