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來了!”覺民忽然警覺地說,拉著覺慧要走。他知道來的是什麼人。
覺慧掉頭一看,正是克定的轎夫抬著轎子剛轉過彎,遠遠地向他們走來,高忠也在旁邊跑得氣咻咻的。“怕他做什麼!我們背向他立著,裝做不看見就是了!”覺慧說,他站住不肯走,覺民也隻得留在那裏。
很快地轎子就在他們的身邊過去了。他們聽見高忠跑去叫門,於是門開了,轎夫的腳步聲消失在獨院裏麵。門馬上又關住,笛聲也忽然中斷了。
“現在回去吧,”覺慧說著,便掉轉了身子。
兩人慢慢地走著,還沒有走出巷子,又看見一乘轎子迎麵走來。他們帶著驚訝的表情看著轎子走了過去。轎子後麵跟著克安的仆人趙升,也是跑得氣咻咻的。
“奇怪,難道四爸也到那兒去?”他們走出了巷子,覺民驚訝地說。
“他為什麼不去?”覺慧冷笑道。“你不要看他寫得一手好字,而且會做出正經樣子,他在家裏不是也鬧過好多笑話嗎?”於是在他的腦子裏出現了種種關於克安的故事,從跟女傭發生不正當的關係起,一直到把旦角張碧秀弄到家裏來化裝照相為止。“他們都是一樣。我說他們都是一樣!然而他們還要在我們麵前擺起長輩的架子,說我們沒有子侄輩的禮貌!”他氣憤地說。“隻有大哥怕他們,隻有大哥跟他們敷衍。我是不怕的。”
“不過大哥也有他的苦衷,”覺民淡淡地解釋了一句。
他們回到家裏,覺民開始溫習功課,準備大考。覺民的性情是這樣:他常常是樂觀的,有時也是健忘的,雖然有過不如意的事情,但是很快地就忘記了,他攤開書本便可以把心放在書上。而覺慧卻不然。他比哥哥更熱情些,性子更急躁些。他也打算溫習功課,可是他攤開書,心裏反而更煩躁了。難堪的寂寞開始折磨他的心。無名的苦惱也來包圍他。那把椅子好像是放在烈火上麵,他一刻也不能坐,便長歎一聲闔了書站起來。
“你要到哪兒去?”覺民關心地問道。
“出去走走,心裏煩得很。”
“好,快點回來,後天就要大考了,你也該好好地溫習功課,”覺民溫和地說。
覺慧答應一聲就走出房來,一個人往花園裏去了。
進了花園好像換了一個境界,他覺得心裏稍微平靜一點。他慢慢地走著。
銀白的月光灑在地上,到處都有蟋蟀的淒切的叫聲。夜的香氣彌漫在空中,織成了一個柔軟的網,把所有的景物都罩在裏麵。眼睛所接觸到的都是罩上這個柔軟的網的東西,任是一草一木,都不是像在白天裏那樣地現實了,它們都有著模糊、空幻的色彩,每一樣都隱藏了它的細致之點,都保守著它的秘密,使人有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
覺慧漸漸地被這些景物吸引住了。他平靜地欣賞著周圍的一切,他對它們感到了興趣。他信步走著。他走著元宵夜他們遊湖時所走的舊路。可是他並不去回憶那時的情景和那時的遊伴。
他走上圓拱橋,在橋上倚著欄杆立了片刻,埋下頭去看水麵。水上現出自己頭部的黑影。他把眼睛放開去看,水裏現著一個藍天,半圓月慢慢地在那裏移動。猛然間出乎意外地水裏現出一張美麗的臉,這張臉曾經是他所極其珍愛的。他的心開始痛起來,他又在思念她了。
他掉過頭不敢再看水麵,他急急地走過了橋。
他過了橋,走到草地上,無意間又看見那隻拴在柳樹上的船。這也給他喚起了往事。他連忙避開它,又從圓拱橋走回到對岸去。
他沿著湖畔的小路慢慢地走,走完了鬆林,轉彎到了水閣前麵。他想打開水閣的門進去歇一會兒,忽然他看見前麵假山背後起了火光。他吃了一驚,幾乎要叫出聲來。他在玉蘭樹下立了片刻,靜靜地望著假山那邊。火光還是一股一股地直冒,不過並不大。這時候在這個地方怎麼會有火光?又沒有聽見什麼聲音!他始終回答不出這個疑問,於是壯起膽子輕腳輕手地向那邊走去。
覺慧轉過假山,並沒有看見什麼。火光還在斜對麵一座假山背後。他又向那座假山走去,一轉彎就看見一個女人蹲在地上燒紙錢。
“你在這兒做什麼?”他驚怪地大聲問道。
那個長身材的少女吃驚地站起來,抬起頭望著他,叫了一聲“三少爺”。
他認得這是四房的丫頭倩兒,便說:“原來是你!幾乎把我嚇了一跳!你在給哪個燒錢紙?怎麼跑到這兒來燒?”
“三少爺,請你千萬不要出去向人說。我們太太曉得又要罵我,”那個少女放下手裏的紙錢,走過來哀求道。
“你告訴我你給哪個燒錢紙。”
倩兒垂下頭說:“今天是鳴鳳的頭七。……我想起她死得可憐,偷偷買點錢紙給她燒,也不枉生前跟她好一場。……我隻想,在這兒一定不會給人碰見,怎曉得偏偏三少爺跑來了!”又說:“三少爺,鳴鳳也是你們的丫頭,她服侍了你八九年,你也可憐可憐她吧,讓我好好給她燒點錢紙,免得她在陰間受凍挨餓……”她的最後的話差不多是用哭聲說出來的。
“好,你盡管燒,我不向別人說,”他溫和地說著,一隻手壓住自己的胸膛,他覺得有什麼東西刺痛他的心。他默默地看著她燒紙錢,並不眨眼睛。他這時候的心情,她是不會猜到的。
“你怎麼分兩堆燒呢?”他忍痛地悲聲問道。
“這一堆是給婉兒燒的,”她指點著說。
“婉兒?她還沒有死嘛!”他驚訝地說。
“是她喊我給她燒的。她上轎的時候對我說過:‘我遲早也是要死的。不死,以後也不會有好日子過,就是活著也還不如死了好。你就當作我已經死了。你給鳴鳳燒紙的時候,請你也給我燒一點。就當作我是個死了的人。……’我今天當真給她燒紙。”
覺慧聽見這淒慘的聲音,想到那兩段傷心的故事,他還能夠為這個少女的愚蠢行為發笑嗎?他無論如何不能夠笑,而且也不想笑了。他掙紮了一會兒,才困難地說出一句:“你燒吧,燒得好!”就踉蹌地走開了。他不敢回過頭再看她一眼。
“為什麼人間會有這樣多的苦惱?”他半昏迷地喃喃自語道,他撫著他的受傷的心走出了花園。
他走過覺新的窗下,看見明亮的燈光,聽見溫和的人聲,他覺得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裏逃回來了一樣。他忽然記起了前幾天法國教員鄧孟德在講堂上說的話:“法國青年在你們這樣的年紀是不懂得悲哀的。”然而他,一個中國青年,在這樣輕的年紀就已經被悲哀壓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