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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我不能夠在家裏再住下去了。我要走!”覺新一個人在房裏,覺慧走進房來激動地對他說。天已經暗了,房裏閃著灰白的光,電燈還沒有亮。覺新坐在寫字桌前,兩手支著下頷,默默地望著桌麵上的一個小鏡框,裏麵嵌著他和瑞玨新婚時的照片。雖然屋裏的光線不能使他看清楚照片上的麵容,但是瑞玨的麵貌早已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上,豐滿的麵龐,親切的微笑,靈活的大眼睛,頰上兩個淺淺的酒窩,似乎都在照片上現出來了。他含了眼淚地凝視著。忽然覺慧的聲音打擾了他。他掉轉頭,看見了覺慧的光芒四射的眼睛。

“你要走?到哪兒去?”覺新驚愕地問。

“到上海,到北京,到任何地方去。總之要離開我們的家!”覺慧昂然地回答道。

覺新半晌說不出話,他隻覺得心痛,他緊緊地按住胸膛。窗外樹梢上知了一聲一聲地叫得很淒慘。

“我一定要走,不管他們怎樣說,我一定要走!”覺慧好像跟誰吵架似地繼續說。他把兩隻手插在愛國布長袍的兩個邊袋裏,煩躁地在房裏踱了幾步。他想不到這些腳步正踏在覺新的心上。

“二哥呢?”覺新突然掙出了這句問話。

“他又說走,又說不走。我看他一時走不了。他現在有琴姐,他不會拋下琴姐一個人走。”依舊是煩躁的聲音。但是覺慧馬上又堅決地加一句:“然而無論如何,我要走。”

“是的,你要走,你可以走,你可以到上海去,到北京去,到任何地方去!”覺新差不多用了哭聲說。

覺慧沒有答話。他不明白覺新的話裏含有什麼意思。

“那麼我呢?我到什麼地方去呢?”覺新忽然蒙住臉放出悲聲說。

覺慧依舊大步走著,他不時用苦惱的眼光看覺新。

“三弟,你不能走,”覺新用哀求的聲音說,“無論如何你不能走。”他把兩隻手放下來。

覺慧還是不說話,但是他站住不動了,他依舊用苦惱的眼光望著覺新。

“他們不要你走!他們一定不要你走!”覺新用力說,好像在跟誰爭辯似的。

“哼,哼,”覺慧冷笑了兩聲,然後嚴肅地說:“他們不要我走,我偏偏走給他們看!”

“你又有什麼辦法走?他們有很多的理由。爺爺的靈柩停放在家裏,還沒有開奠,還沒有安葬,你就要走,未免說不過去。”覺新這個時候好像是在求助於“他們”。

“爺爺的靈柩放在家裏跟我有什麼相幹?下個月不是就要開奠嗎?開過奠靈柩就要抬到廟子裏去了,難道我還不能走?我不怕,他們不敢像對付嫂嫂那樣地對付我!”覺慧一提起靈樞,他的憤怒就給激起來了,他殘酷地說了上麵的話。

“不要再提起嫂嫂,請你千萬不要再提起嫂嫂!……她不會活轉來了,”覺新痛苦地說,一麵帶著哀求的表情向覺慧搖手。

“你何必這樣傷心?等到爺爺的喪服滿了,你可以另外接一個的,至遲不過三年!”覺慧冷笑道。

“我不會續弦了,這一輩子我不會續弦了。所以我讓太親母把新生的雲兒帶到嘉定去養,就是這個意思,”覺新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解釋道,他的聲音好像是從老年人的口裏出來的。

“那麼你為什麼讓她把海兒也帶去呢?”

“海兒住兩三個月就會回來的。你想我們這兒的空氣對他這個無母的孩子有什麼好處?他天天鬧著要‘媽媽’。這兒又沒有人照料他。等到爺爺安葬了,我要把他接回來。我專心教養他。他就是我的希望。我不能夠再失掉他。我不能夠把他隨便交給另一個女子。”

“現在是這個意思,過了一些時候,你又會改變主張的。你們都是這樣,我已經見過很多的了。爹就是一個好榜樣。媽剛死,他多傷心,可是還不到兩年他就續弦了。你說不要續弦,他們會叫你續弦。他們會告訴你,你年紀還輕,海兒又需要人照應,你就會答應的。如果你不答應,他們也會強迫你答應,”依舊是覺慧的帶著冷笑的聲音。

“別的事情他們可以強迫我做,這件事我無論如何不答應,”覺新苦惱地分辯道。“而且正是為了海兒的緣故我更不能答應。”

“那麼我就用你自己的話回答你好了:我一定要走!”覺慧忍不住噗嗤笑了。

覺新半晌不說話,然後氣惱地說:“我不管你,我看你怎樣走!”

“管不管由你!不過我告訴你:等到你睜開眼睛,我已經走了!”覺慧堅決地說。

“然而你沒有錢。”

“錢!錢不成問題,家裏不給我錢,我會向別人借。我一定要走。我有好多朋友,他們會幫助我!”

“你果然不能夠等嗎?”覺新失望地問道。

“等多久呢?”

“等兩年好不好?那時你已經在‘外專’畢業了,”覺新以為事情有了轉機,便溫和地勸道。“你就可以到外麵去謀事。你要繼續讀書也可以。總之,比現在去好多了。”

“兩年?這樣久!我現在一刻也不能夠忍耐。我恨不得馬上就離開省城!”覺慧現在更興奮了。

“等兩年也不算久。你的性子總是這樣急。你也該把事情仔細想一想。凡事總得忍耐。晏兩年對你又有什麼害處?你已經忍了十八年。難道再忍兩年就不行?”

“以前我的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以前我還沒有膽量,而且以前我們家裏還有幾個我所愛的人!現在就隻剩下敵人了。”

覺新沉默了半晌,突然悲聲問道:“難道我也是你的敵人?”

覺慧憐憫地看著哥哥,他覺得自己的心漸漸地軟化了。他用溫和的聲音對覺新說:“大哥,我當然愛你。以前有個時期,我們快要互相了解了,然而如今我們卻隔得很遠。你自然比我更愛嫂嫂,更愛梅表姐。然而我卻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讓別人去擺布她們。尤其是嫂嫂的事情。那個時候,你如果勇敢一點,也還可以救活嫂嫂。然而如今太晏了。你還要對我說什麼服從,你還希望我學你的榜樣。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拿這種話勸我,免得我會恨你,免得你會變成我的敵人。”覺慧說完就轉身往外麵走,卻被覺新喚住了。覺慧的眼裏流下淚水,他想這是最後一次對哥哥流的眼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