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不要走,”覺新迸出了哭聲說。“我們以後會了解的。我也有我的苦衷,不過我現在也不談這些了。……總之,我一定幫忙。我去跟他們說。他們若是不答應,我們再商量別的辦法。我一定要幫忙你成功。”
這時電燈突然亮起來。他們望著彼此的淚眼,從眼光裏交換了一些諒解的話。他們依然是友愛的兄弟。他們分別了,自以為彼此很了解了,而實際上卻不是。覺慧別了哥哥,心裏異常高興,因為他快要離開這個家庭了。覺新別了弟弟,卻躲在房裏悲哭,他明白又有一個親愛的人要離開他了。他會留在家裏過著更淒涼、更孤寂的生活。
覺新果然履行了他的諾言。兩天以後,他又有了跟覺慧單獨談話的機會。
“你的事情失敗了,”這天下午覺新到覺慧的房裏去,對覺慧說。兩個人坐在方桌的相鄰的兩邊。覺新的聲音裏帶著失望,但是還沒有完全絕望。“我先去跟媽說,媽倒沒有一定的主意,她雖然不讚成你走,不過她還不十分堅持。自然她也希望我們好。她這次對你嫂嫂的死很傷心,也很後悔。還虧得她同太親母兩個人料理你嫂嫂的喪事,我自己什麼事都不能做。我待你嫂嫂還不如待梅。我還見到梅的最後一麵,我還親自給梅料理喪事。”他又抽泣起來。“玨真可憐。她死了快到三七了,我們家裏的長輩除了媽同姑媽,就沒有一個人去看過她。五嬸甚至不許四妹到廟裏去,好像玨死了,也是一個不祥的鬼。想不到像玨那樣的人竟落得這種下場。倒是底下人對她好,不管是我們這房或別房的都去看過她。我每次看見太親母,真是心如刀割,她的每一句話,好像都含得有深意,都是對我而發的,都是在責備我。你不曉得我心上多難過!”他說了又流下淚來。
覺慧本來注意地在聽覺新談他離家的事,然而哥哥卻把話題轉到了嫂嫂的死。這依舊引起他的注意。他聽著,他咬緊嘴唇皮,捏著拳頭。他忘記了自己的事情。他的眼前現出一張豐滿的麵龐,接著又現出一副棺材,漸漸地棺材縮小了,變成了兩副,三副。於是又換了三張女人的臉:一張豐滿的,一張淒哀的,一張天真活潑的。臉的數目突然又增加了,四張,五張,都是他認識的,後來又增加到許多張臉,但是又突然完全消滅了。他的眼前就隻有一張臉,就是哥哥的被淚珠打濕了的清瘦的臉。他低聲自語道:“我不哭。”他把拳頭緊緊地壓在桌子上。他果然不曾流下一滴眼淚。
屋裏靜得使人難受。從大廳上傳來和尚念經的聲音,伴著鑼鼓的敲打。
過了一會兒,覺新歎了一口氣,又摸出手帕把眼淚揩了,然後慢慢地繼續說:“我本來說著你的事情,誰知道把話扯了這麼遠!”他想笑,卻又笑不出聲來。“媽說她也不能夠作主,她喊我去問三爸。我跟三爸說了,他嚴正地駁斥了一番。他還罵我不懂禮製,說至少要等爺爺安葬了,才可以讓你走。靈堂裏麵還有別的人,他們都附和三爸。陳姨太還說了些譏諷的話,還提起前次捉鬼的事情。她隱隱地暗示說爺爺的死跟你那次的舉動有關係。不過她還不敢明說,而且也沒有人公開附和。……”
“哼,就是大家公開附和,我也不怕,”覺慧冷笑道。“好!且看他們怎樣對付我!”
“對付你?”覺新繼續說下去,“不會的。不過他們又多了攻擊我的材料了。他們不會對你怎樣。他們不許你走,大概也是因為我的緣故。”他痛苦地搔著頭發。“他們還說,路上不太平,坐船、起旱都危險,遇到‘棒客’更不得了;他們又說上海地方太繁華,你一個人到那兒去會學壞的;又說送子弟進學堂是很壞的事,爺爺生前就拚命反對;又說上海的學堂裏習氣更壞,在那兒讀書,不是做公子哥兒,就是做搗亂人物。總之,他們,你一句,我一句,說了不少的話,其實不過是不要你走。而且據他們的意思,不僅要等著爺爺安葬,並且要你永遠不走。”
“你想我就永遠不走嗎?”覺慧猝然問道。
覺新半晌不作聲,因為他正在想還有沒有別的辦法。他知道覺慧一定要走,而且自己已經答應過幫助他。他沉吟地說:“暫時不走也好。明年春天漲水時候走,還不是一樣!”
覺慧站起來,他捏緊拳頭在桌子上猛一擊,堅決地說:“不,我一定要走!我偏偏要跟他們作對,讓他們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要做一個舊禮教的叛徒。”他說完在房裏走了兩轉,口裏隻顧念著“叛徒”兩個字,似乎不明白這個意思。然後他走到寫字台前,拿起覺新剛才帶來的石印本的通知開奠日期的“訃聞”,把附印在後麵的三叔起稿、四叔手寫的祖父的“行述”翻了兩下,氣惱地說:“盡說漂亮話:‘讀書而後明禮,勤儉所以持家。’我們家裏頭哪一個明禮?”
覺新連忙說:“這是剛剛印好送來的樣本,你不要撕啊!”
覺慧笑了笑,把“訃聞”放回到寫字台上去,說:“你怎麼會以為我要撕爛它?”然後他又問覺新道:“你的意思怎樣?”
“我勸你還是等到明年走,”覺新望著他,哀求般地說。
“不,不,我自己有辦法,”覺慧固執地說;“你不讚成,你不幫忙,我還是要走!我永遠不要再看見你們!”他又在房裏踱起來。
覺新抬起頭癡癡地望著覺慧,過了一陣,兩眼忽然發出光來,他用他平日少有的堅決的語調說:“我說過要幫忙你,我現在一定幫忙你。……我做不了的事,你可以做。……我們秘密進行。你不是說過有人借路費給你嗎?我也可以給你籌路費。多預備點錢也好。以後的事到了下麵再說。你走了,我看也不會有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