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2)

夏季已近極盛,那重重疊疊的白茶花也在這炎熱的夏夜漸漸枯萎。

祈荒扶著雕刻著繁複花紋的柱子站起身來,蒼白修長的手指摳進柱子表麵凹陷的紋路,似是在緊緊抓住不願放棄的東西。

病弱的帝王吃力地挪動腳步,緩緩來到書案前。祈荒伸手扶住溫熱的桌麵,沉沉喘息。胸口似是壓著千斤巨石,日漸微弱的心跳此刻也是愈發感知不到。

祈荒慢慢攤開雪白的信箋,枯萎的白茶花靜立在案旁,陣陣死亡的氣息湧進鼻腔。男子握著筆的手顫抖不已,清澈的雙目緩緩移向那水晶花瓶中的白茶花,眼角漫出溫熱的液體,落在素白的信箋上洇濕一片。

靜夜,靜夜,祈荒無聲呢喃。

月上中天,竹影亂,細碎的風聲嗚咽著湧進半開的窗。男子提筆懸於紙上卻遲遲無法落下一字。參商此刻在前線奮勇抗敵,全靠他每日一封長信才將自己身體無礙的假象苦苦支撐到了現在。

這場戰爭不知何時才能結束,他隻能拚命地寫信,從天氣到茶花,再到戰略以及囑托,所有的一切他都寫給那個銀色瞳孔的少年,卻惟獨不曾提及自己的病情與強弩之末的身體。

可是,自己終究是撐不過這個夏季,等不到參商凱旋了。

六年前,靜夜在那個冰冷的宮殿裏撞上了祈荒手中的長劍,他永遠都無法忘記最愛之人那幾乎要被利劍洞穿的胸口。

淡漠的雙目漸漸湧現出悲傷,若是沒有他,靜夜或許依舊是個無憂無慮的采茶女子。可是多年前他的出現不僅令靜夜原本平靜的生活破碎還讓她失去了性命。在他提劍衝進大殿時,靜夜回頭向他望來的明眸中綻放的光芒卻在一瞬間湮沒。

他抱著靜夜冰冷的屍體踏過重重殿宇,卻不知該歸於何處。懷中的女子輕似鴻羽,無論他怎樣將其擁緊,此生其實都已失去了這個人。自此今生,他再也不能於人世尋得那如同白茶花一般清新美麗的女子。

黃泉路漫,如今已是多年,不知靜夜是否還等在奈何橋頭。

祈荒微微垂下雙目,將視線落在那片雪白的信箋上。可他如今卻漸漸無法放下那個銀色瞳孔的少年。

自從靜夜去世後,他便纏綿病榻,無法親自去尋找那個當時未來得及一同帶走的參商。不知這近一年的時間裏男孩是如何生存,甚至是否早已於戰亂中喪生。後來他得到消息趕到屬下打探到的地方,看到的卻是一個正在偷路人錢袋的少年。那雙奇異的銀色眼瞳愈發明亮,眉宇之間靜夜的影子也漸漸清晰。祈荒毫不猶豫地走上前去,一把按住少年細瘦的手腕,毫不留情地揮向少年一個響亮的耳光。他不知自己是用了多大力氣,隻覺掌心熱得發燙,而少年瘦削的臉頰上也迅速凸起了暗紅色的指痕。

那個驚恐的少年看向眼神淡漠的男子,幹裂的雙唇劇烈地顫抖起來,卻抖不出任何音節,隻是定定地望著他,銀色的瞳底瞬息之間閃過無數情緒。在他還未想好該用何種眼神來對上眼前這雙沉靜如冰河的明眸時,淚水就搶先一步漫出了眼眶。

瘦削的雙肩顫抖著,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拉住祈荒月白色的衣袖,口中小聲地重複著:你終於來了,終於來了……

祈荒清晰地感受到少年的手指用力地掐在他的手臂上,仿佛祈荒隻是虛幻的夢境,若是不用力抓緊,那麼他便會消失。

月光鋪灑在素白的紙張上似是落了一層淡藍色的雪。祈荒將手中的毛筆按進硯台,濃墨飽蘸。吃力地提起筆,沉悶的胸口忽然爆起一陣尖銳的疼痛,真切地嵌進肌膚。祈荒按住了急速起伏的胸口,眼前白光突閃。黑白交替間他看見靜夜溫暖明亮的笑容。清新美麗的女子站在連綿的碧綠的茶樹間,輕輕地回首對他溫柔地笑了起來。

病弱的帝王隻覺喉嚨腥甜,一股冷意直衝頭頂,幾乎要將他生生撕裂。

手中的毛筆驟然墜在信箋上,暈開一片墨痕。祈荒慌忙將其握緊,勉強將眼前的白光驅散。男子深深吸了一口氣,提筆快速地寫下一行字。突然喉頭一熱,一口暗紅的鮮血噴湧而出,濺在紙上洇染開去。

那日午後,殿外盛夏的日光攜著刺目的灼熱湧進殿內,籠罩在少年身上。參商逆光而立,看不清是何神情,隻能模糊地看到一個淡淡的輪廓。連這最後一麵祈荒都未能看得分明,記憶中少年的麵孔終究是化作一片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