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聞得外廂聒絮之聲,不知甚事,出來一看,見是小廝留成員外,連忙相見,道個萬福,把那世俗套話問候了一番,就留成珪進內敬坐。成珪見他殷勤相待,隻得坐下,卻才把個豚尖掂得一掂,好像椅上有塊針氈相似,好生不安,總也為著家中線香之故。聖人道得好:有諸中,形諸外。何氏因是通家,自己陪坐。說不多閑話,丫環獻過茶來。成珪道:"茶倒不必賜了,有件小事,特來致意:老夫奉拙荊之命,特著老夫親自請君達阿弟與院君,明日一同往天竺進香,就去祭掃荒隴,又兼老拙還願。萬乞蚤臨,幸勿見阻。"何氏道:"荷蒙寵招,本當趨命,奈拙夫未回,未及詳審,不敢擅專。少頃歸家,即當轉申美意,定須遵命。"丫環報道:"酒肴已備,請院君主席。"何氏便道:"員外到來,無甚款待,聊備魯酒,幸勿見嫌。"成珪見何氏這般調妥,兼之淳善,暗想道:"我這些須之事,便道不曾對丈夫說知,不敢造次應允,別事俱各可知。偏我命中駁雜,娶著這個老乞婆,恁般頑劣,恁般潑悍!我今出來多時,線香已應完了,不知家下怎麼一個結局,若再吃酒,豈不愈深其疑?"正是不想也罷,想到這個田地,卻便是頂門中走了三魂,腦背後失了七魄,兩耳通紅,五內火熱,忙忙的回複"不消",也不知向那一方壁角裏唱個歪喏,望外便走。
何氏正留不住,已在作別之際,隻見燈光之下,又見周智回也。二子隨後亦來。且看周智怎生模樣,《臨江仙》為證:布襪青袍多儉樸,衣冠楚楚堪欽。謙恭虛己頗溫存,雖當酩酊後,到底有規箴。二子多才騏與驥,一雙白璧南金。聯芳棠棣許趨庭,從來誇兩仲,不負二難稱。
成珪見周智到來,隻得住腳。周智拜揖道:"賢兄光顧,失迎莫罪。"便對何氏道:"伯伯到來,不比外客,為何不見一些湯水?"倚著酒醉,兼著真情,一把拖了成珪,把個妻子、婢仆翻天攪地的罵個不了。倒叫成珪目瞪口呆,勸又勸不止,辭又辭不脫,被他拖來拽去,弄得頭也生疼,卻也顧不得周智埋怨妻子,隻把進香之事,忙忙說了一遍。見周智滿口應允,便要立誓辭回。周智心裏明白他的毛病,故意不放,正像打破砂鍋,直問到底道:"是為何這等執拗,不肯用些酒去?定要說個明白。"成珪被逼不過,沒奈何回複道:"老弟是個極聰明的人,定要區區細說?這時不回,今晚可是安睡得的?"周智原是個爽脆的人,便道:"是了,是了。賢兄實欲回歸,恭敬不如從命了。"就著個家僮,提了燈籠送成珪歸家。仍從舊路飛奔上前,心中舂熟了一石多凹穀。
不覺已到自己門首,發付了小廝回去。眾主管俱來迎接,問道:"員外出去多時,畢竟不曾晚膳,敢是餓也?快辦酒肴。
"成珪道:"這到猶可,院君可安靜麼?"那些主管也有嘻嘻笑的,也有骨都嘴的,不知為著何事。成珪見不是頭,連忙又問幾聲。那主管道:"自從員外出去,院君裏麵不知為甚,吱喳了好一會,還未息哩。"成珪聽了這句風聲,卻似雪獅子向火,蘇了一大半,慌得個手腳無措,口中雖是不言,心內好生著急,暗自忖道:"今日遲歸,原是自己不是。少間院君若是有些出言吐語,到也還好承受;倘或求免不脫,動起向日家夥,免不得麵門上帶些青紫,明日進香甚麼體麵!"隻得歎口氣道:"罷了,罷了,醜媳婦免不得見公婆。"隻索硬了頭皮過去見他。
正是那:青龍與白虎同行,喜鵲與烏鴉齊噪。不知主何凶吉,且聽下回分解。
【總評】成、何相對數語,心口已覺恍然。
以待窠妓之心體貼妻妾,便是天下第一美丈夫;若將待妻妾之心體貼父母,便是千古第一孝順子。試觀成珪之懼公守法,即比之上古忠臣孝子,未之過也。惜甘用此不用彼,遂讓古人獨享美名。雖然,此樣阿媽,不是妻子,應是前世娘轉身,討忤逆債爾。今人不孝父母者,曷其鑒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