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黃全慢悠悠讀罷,旁邊跪倒的諸位大將皆怒目相視,氣得咬牙切齒,但因劉秀尚未表態,都不敢造次,隻能在肚裏生悶氣。隻見劉秀畢恭畢敬地跪在地上,拱手施禮,高聲謝道:“臣接旨。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黃全把聖旨雙手交給劉秀,言語輕佻地說:“承蒙陛下垂愛,蕭王從此不必再受打殺之苦,可以回京城在皇上身邊服侍,也借這個機會歇息歇息。”
劉秀卻什麼也沒聽出來,喜笑顏開地說:“是呀,承蒙皇上替臣下想得周到。”
大家小聲議論著,各自入席,一頓並不歡愉的酒宴,例行公事地你敬我飲之後,眾人很快散去。
劉秀命屬下將使者安排妥當後,一人踱步出去。
事情明擺著,人家要來坐收漁翁之利,剝奪兵權來了。如果一旦回到長安,會有什麼日子等著?大家都不願去想,卻又再明白不過。可是見劉秀仍舊一副不慌不忙泰然自若的樣子,引得眾將們很是替他著急。護軍朱祐首先向劉秀發牢騷,不想朱祐剛說兩句不滿的話,就被劉秀厲聲止住,聲稱叫刺奸將軍逮捕他。朱祐是劉秀最喜愛的大將,平日說什麼劉秀都不怪罪他,現在見劉秀卻如此反常地動怒,嚇得朱祐不敢吭聲,別人就更不敢多說一句話。
要說著急,誰能比劉秀更著急,要說憂慮,誰能比劉秀更憂慮。但他知道,越是在如此緊要關頭,就越不能亂了手腳,必須沉著處之,何去何從,終於擺在自己眼前了。盡管艱難,但必須選擇。
一連兩天,劉秀茶不思飯不想地把自己關在邯鄲宮溫明殿臥床不出。耿弁、鄧禹和銚期等人恭候在門外,大家捉摸不出劉秀要作何打算,該如何給更始朝廷一個交代,都相顧無言地倒背了手團團轉。上次朱祐好心相勸,不等他把話說完,劉秀就大發怒火,還叫喊著要將他看押起來,看情形劉秀把這件事看得十分重了。現在雖然大家都想進去,希望能和劉秀坐下來推心置腹地好好談談,共商大計。但誰也不敢貿然進去,大家隻好安慰自己,也許明公此時更需要一個人靜靜地理清思緒,再作定奪。
等候很長時間,聽不到屋裏有什麼動靜,耿弇憂慮地說:“如今形勢緊迫,刻不容緩。聽說蔡充、韋順、苗曾已經領了聖旨前去上任,如此一來,漁陽、上穀等緊要地方又成了別人的地盤。難道咱們拚著命用熱血頭顱換回的戰果,就這樣被一紙文書、兩句屁話,在光天化日之下輕易竊取了嗎?真他娘的不甘心!可是再拖延下去,半個河北就要易手他人。明公平素當機立斷,這回怎麼就懦弱了?叫我說,眼下是該做出決策的時候了,若再有遲疑,不但丟城失地,白辛苦一場,隻怕還要招惹殺身之禍呀!”
朱祐更為劉秀憤憤不平:“他奶奶的,想當初,更始皇帝在危難的時候授命於明公,明公持節北渡,可那皇帝隻封官銜而不撥軍馬糧餉,徒有虛名。明公隻得單車臨河北,勢單力薄,來到這裏以後,更始皇帝不管不問,連書信也沒來過一封,隻顧自己在安樂窩裏享盡榮華富貴。如今我們拚命掙得的江山,他卻要獨吞,真叫人可恨!這樣的皇帝,不理會他也就罷了!”
鄧禹向來沉穩慎重,雖也在心裏暗暗為劉秀鳴不平,但表麵上並沒有顯露出什麼,依舊神態安詳,隻是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發牢騷。
再等一會兒,耿弁實在坐不住了,圓睜著眼睛拍案而起:“不行,我這就去溫明殿,火坑也罷,深淵也罷,我要冒一次險,和明公談談。這事再拖延不得了!”
朱祐結結實實挨過一頓訓斥,仍心有餘悸:“明公正在身心焦躁之際,你去貿然打攪,到時候虎威大發,降個殺頭的罪,也不是沒有可能,還請耿兄小心些的好。”
鄧禹卻猜出劉秀發怒隻是做做樣子,立刻讚同耿弁前去:“我看沒這麼嚴重,耿兄向來辦事妥帖,平日明公對伯昭讚賞有加,也最信任你,你去勸勸,必能奏效。若有怪罪,我們一起承擔。”這樣一說,耿弁更有了信心,抬腳就走。
“吱——吱——”耿弁輕輕推開殿門,微步走到劉秀榻下。見劉秀雙目緊閉、卻又不像睡著的樣子。他小心翼翼地剛要開口,忽聽劉秀微閉著眼睛悠悠然地說:“誰這麼大膽,敢私闖溫明殿?”
耿弁聽他話音,知道並沒有十分責怪自己的意思,放下心來,撲通跪倒在床頭邊:“耿弁求見,屬下冒死請求與明公長談。”頓一頓,見劉秀沒吭聲,忙接著說:“明公,邯鄲城內吏士傷者甚多,我想請求回上穀帶些兵馬回來充實這裏的隊伍。”
劉秀依舊躺著沒動,反問一句:“如今王郎已破,河北大體平定,用不著那麼多兵馬,有傷的慢慢養,還用回上穀帶兵過來?”
耿弁認真地回答說:“明公應該清楚,如今王郎雖破,但是天下大動幹戈不過才剛剛開始。現在長安來個什麼使者,張口閉口要罷兵,其實他們說罷兵,不過猜忌懼怕明公勢力過大,會威脅他們,隨便找借口削奪明公兵權。他們的話,千萬不能當真。明公請站起來放眼天下,勢力小些的不說,但是銅馬、赤眉之類動不動就能拉出上萬十幾萬兵馬的,也有數十家,他們的兵力加起來遠遠超過百萬。要消除這幫人對漢室的威脅,除了明公,誰還能做到?說句不客氣的話,更始帝昏庸無能,根本無法控製殘局,他們自作聰明地剝奪了明公兵權,失敗必然是不久的事。所以明公無論為漢室江山計還是為自己前途計,決不能順從了更始的旨意!”
劉秀聽他言辭激烈,忽地從床上翻身坐起,勃然大怒地厲聲喝道“好你個耿弇,越說越不像話了。再敢胡言亂語,我這就下令斬了你!”
從沒見過劉秀這麼嚴厲過,耿弁嚇一大跳,但一想到鄧禹給自己交代過的話,心裏立刻有底,很快鎮定下來,趴在地上不慌不忙地說:“大人待我情同父子,我一心擔憂明公,才敢今日冒死忠心進言。反正我是這樣想的,要打要殺全憑明公一句話。”
劉秀看著耿弁,忽然不動聲色地一笑,話鋒一轉說:“漢軍刀下不斬忠臣,我隻是跟你開個玩笑,你繼續說,我聽聽看有無道理。”
耿弇見氣氛緩和下來,膽氣更壯,索性從地上爬起來,往劉秀身邊湊近一些,不緊不慢地接著上麵的話茬兒說:“明公,咱們南征北戰,也親眼看到了,老百姓苦於王莽橫征暴斂,思念大漢朝的太平盛世,聽到漢兵起事,無不歡天喜地,好像脫離虎口返母懷抱。如今更始帝雖名為天子,實則名存實亡。朝廷內有趙萌專權,朝廷外也有諸將擁兵割據在關東地區,皇親貴戚縱橫捭闔於長安城內,黎民百姓生靈塗炭,苦不堪言。據我所知,許多百姓反而思念起了新莽,他們說,王莽篡權我們日子難過,更始建立朝廷,我們卻連命也保不住!民心背於更始,由此可見他必敗無疑。而明公現在戰功累累,英名遠播於四海。如果以仁愛征伐天下,四方即可平定。而受封蕭王,落一個王公大臣的虛名,遠不是您本來的誌向吧。您是具有漢室血統的人,應該追求‘複高祖帝業’的宏偉理想才是。況且天下本來就是劉家的,劉玄能稱王稱帝,明公比他條件更優越,不說為了自己,就是為了天下百姓,也應該把這個宏願實現才行。”
耿弁滔滔說出這番道理,劉秀陰沉著臉沒有任何表示。其實,這些道理自己都想過,在內心深處,又何嚐不時時懷有重振漢室皇威的遠大抱負呢?而且自己為了早日實現這一夙願,忍辱負重,拚死征戰,兄弟姐妹一個個永遠離自己而去,付出的代價還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