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還沒開始,許多人都迫不及待地倒上酒喝開了。碰杯換盞的間隙,他們私下議論著眼下各地的見聞,議論著漸漸提到蕭王應當自立的事情。耿純提了個話頭說:“聽說公孫述已在蜀地招兵買馬自立皇帝了,赤眉軍也緊鑼密鼓地在鄭地立了一個劉盆子為皇帝。長安危在旦夕,各地豪傑並起,都虎視眈眈,想稱王稱帝建立一代新江山。現如今河北已太平,明公又占據河內要地,群臣歸附,民心所向,政治穩固,論起軍事,有數百萬士卒,兵強馬壯,堅不可摧;這段時間通過安撫百姓,鼓勵生產,獎勵耕織,農業經濟也恢複元氣。依我們現在的整體實力,蕭王也該自立,以承漢祚。”提到這個話題,吳漢忽然有些氣憤,他狠狠咂口酒說:“哼,像公孫述這樣無德無才之輩,尚且厚顏無恥妄自稱帝,赤眉軍又步綠林軍的後塵,拉出一個宗室作傀儡,自己在幕後操縱,蒙騙百姓。隻有明公是正宗的漢室後裔,且從來以百姓為重,深得民心,更主要的,咱們如今兵強糧足,有足夠的實力君臨天下,明公做皇帝也實為眾望所歸。”
耿弇也頗為讚同:“是呀,以明公的實力和威望,宜當自立。要說重新整頓這片殘山剩水,創立一個嶄新天下,明公最有資格。可你們感到奇怪了沒有,明公他一直閉口不談此事,難道他就沒動過這門心思?”說著他撓撓頭抓抓耳,思忖一下接著說,“也不對呀,老百姓都知道,若不為了名利,誰肯三更睡五更起?明公這些年來披荊斬棘、生死兩茫的拚殺戰場,目的又何在?難道他隻甘心暫且割據一方,待天下分久必合的時候,入朝做別人的臣子不成?”
耿純也端起酒杯喝上一口,笑著說:“諸將都是自己人,我就把心裏話坦言相告,昔日明公與大司徒起兵舂陵時,曾立下盟誓,‘複高祖之業,定萬世之秋’,豈能沒有舉大業之誌?”說著他神秘地看看旁邊的人,壓低聲音,“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明公之所以不提這個,必是另有疑慮,至於他疑慮什麼,還需要咱們好好琢磨。”
“對呀,皇帝誰不想當,更何況明公這樣真正的英雄。”耿弁恍然大悟,“說不定明公擔心自立為帝,會招來天下非議。況且,這種事情隻能別人往上推,自己哪好意思說出口?既然找到了症結,那咱們就一起上奏表,請明公盡早稱帝,實在不行,先自立為王也好。”
這時許多人也湊過來聽他們說話,耿弁的話正中大家下懷。耿純拍了拍桌子:“既然咱們都有這個意思,不如抓緊時間,定他一個尊號,擁立明公當皇帝吧。”
一向爽快的吳漢立刻同意:“叫我說,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咱們就在酒宴上串聯其他幾位明公素日敬重、說話有分量的將軍,聯袂入賀,議上尊號,擁立明公,他肯定早盼著咱們這樣做了,隻要咱們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必定欣然登上王位,這個毫無疑問。”
耿弁忙拉住吳漢坐下:“子顏切不可魯莽。方才說的那些話,不過是咱們的猜測罷了,沒有絲毫根據。可是咱們應該知道,明公向來城府很深,他腦子裏在想什麼,我們也揣摩不透,還是要謹慎行事,三思而為之。所謂天威莫測,別憑空惹出事端來。”
“伯昭之言確實有理。”耿純略有所思,也沉穩了臉色,“明公絲毫沒有表明自己有君臨天下的態度,我們貿然議立天子,那可是違反朝綱的大逆不道之舉,明公若要怪罪下來,那可是要殺頭論斬的呀。到時候擁立不成,反得個‘恃功犯上’的罪名,到那時候,上不能上,下不能下,該如何收場?”
“也是這個道理!”吳漢沉吟著一眨眼,忽然喜上眉梢,“對啦,我有個好辦法,眼下不是大擺酒宴嗎,等明公過來了,趁他高興,咱們輪番上陣,把明公灌個酩酊大醉,酒後吐真言,咱們就可以探探他的口風。你沒聽人說嗎,兔子是獵狗攆出來的,真話是酒給趕出來的。”
聽他這樣說,耿弁暗自一笑,連連搖頭:“雲中白鶴,非燕雀之網所能羅也。以子顏兄這點伎倆,還想與明公鬥心思,真是異想天開,不自量力。”
說到酒,倒觸動了耿純,他若有所思地笑笑說:“既然把劉公灌不醉,不如咱們把自己灌醉,不醉也裝醉,明公不是一向賞識馬武酒後直言不諱嗎?馬武,你就試試吧。反正人醉傻三分,說什麼都有個推脫。若是說得不對,明公怪罪下來,一個喝醉了,就是最充分的理由,我們再替你解釋,保管沒事。”
馬武是個武將,鬥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卻英勇善戰,性情豪爽,閑來無事喜歡喝點酒,酒後直言,無所避忌。有幾次蕭王設宴為諸將慶功,馬武都在喝得半醉不醉的情況下,當眾訴說諸將長短,一吐心中不快,劉秀不但沒有責怪他,反而很欣賞他豪爽的性情。大家見蕭王如此厚愛,也都不往心裏去,反而都喜歡和他這樣的耿直之士交往。
吳漢、耿純和其餘將領一聽,連說這個辦法好,拍打著馬武的肩膀,紛紛表示讚同。馬武吃軟不吃硬,見大家這麼信任自己,嗬嗬大笑,什麼都不多想,立刻答應下來。
少頃,絲竹之聲繚繞,酒宴在一片歡樂祥和的氣氛中正式開始了。待劉秀入座後,諸將紛紛起身迎接,重新排好座次,互相謙讓著落座。士兵的營帳中也都擺酒設宴,讓他們各自在自己營帳中放開肚皮吃喝,上下一片熱鬧非凡。
見諸將都來齊了,劉秀站起,端起滿滿一杯酒,聲音豪壯地對著眾將領說:“諸位,如今河北已平,兵戈收起,咱們在這裏歡聚一堂,慶祝這難得的勝利。不過麵對樂景,不忘哀景,方是至誠君子。那些為收複河北而拋頭顱灑熱血、戰死沙場的將士們,今日卻不能親臨酒宴,痛飲這勝利的美酒,就讓我們先敬他們一杯!”言畢,莊嚴地將杯中的酒灑在地麵,諸將也學著劉秀的樣子,肅然地舉起第一杯酒灑在地上,祭奠戰死疆場的亡靈。這是每次慶功宴上必不可少的一個重要儀式。
接著劉秀又舉起一杯酒:“這杯酒是我敬給諸將的。感謝諸將為收複河北鞠躬盡瘁,立下汗馬功勞,既然是一家人,這些俗套就不多說。來,大家開懷暢飲,開懷暢飲!”諸將隨聲附和,都伸手舉杯,一一還敬劉秀。宴會這才開始,大家邊吃邊喝,開懷大笑著暢所欲言,回憶著昔日戰馬鐵血驚心動魄的場麵,再看看眼前歡樂場景,都感慨良多,感慨著接連許多杯下肚,頭腦開始昏昏然起來。
酒至半酣,馬武稍有醉意,但頭腦還很清楚,他雖然粗魯,卻明白要掌握好分寸,不然蕭王真要怪罪下來,他恐怕掉了腦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終於鼓起勇氣,馬武顫巍巍地站起來,舉起酒杯,向劉秀敬酒:“明公,今天大喜,屬下再敬蕭王一杯!”
劉秀笑道:“好!馬武是真漢子!”說著一飲而盡,“這酒恐怕不是白敬吧,我看你嘴唇哆嗦,有什麼話要說?”
馬武趕緊順著杆子往上爬:“當然不是白敬。屬下早已仰慕明公,故而衝鋒陷陣,雖冒死而不辭。而且我是個粗人,經常喝醉酒,口出狂言,數落部下,以下犯上,而明公氣度非凡,從不計較,不加怪罪。我理應敬您一杯酒。”
劉秀一聽,馬武這點小心眼瞞不過自己,立刻知道還有下文,故意繃起臉說:“子張莫不是要告誰一狀,先給我戴頂高帽子吧?”
馬武一臉認真地說:“明公誤會了,這次可不是,再說今天是什麼日子,我也不敢攪了大家的興。隻不過平日裏明公與諸將同行軍共作戰,真可謂同甘共苦,親如父兄。我是個粗人,講不出什麼道理,隻是胸中藏了一肚子肺腑之言,想要當著明公及諸將的麵兒,一吐為快。”
劉秀笑笑:“我素來欽佩子張豪爽,今日有話要講,我和眾人當然洗耳恭聽。哪怕是逆耳忠言,折損我的話,也盡管講。”
馬武見路子已經鋪好,連忙拱手施禮:“屬下不敢,明公一向德高望重,我豈能折損明公?”接著話鋒一轉:“隻是,隻是,如今長安政局破敗,危在旦夕,更始朝廷灰飛煙滅、銷聲匿跡隻是遲一天早一天的事情。更始朝廷沒能把握好統一天下的有利時機,致使天下仍舊紛亂,群雄四起,爭霸天下。明公是正宗的天潢貴胄,又破新莽,占昆陽,北渡黃河滅王郎,誅銅馬,方安定河北,勞苦功高,威德揚名天下,眾望所歸。在我……是……我們看來,應當順天命以承漢祚,還薊城即位,君臨天下,重建一個嶄新河山,還百姓一個安居樂業年。”諸將一聽,終於把大家想說的話說了出來,立刻全都鴉雀無聲,靜觀接下來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