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1 / 3)

那條河在城的北邊。

這不是一般的河,它叫黃河,一條被人稱作母親的河。

河灘極大,平坦著,展展地伸向天際,就像是橫躺著的一個又老又醜的女人。河灘的邊緣處,是一叢一叢的野草和雜樹棵子,長得野氣,散亂,蓬茂,有鳥兒叫出來,一啾一啾;再往裏,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漫漫的河坡,在河灘的中部,是一漩一漩的軟沙地,沙中蕩一黃流,像湯。

這裏,就是任秋風燙血的地方。

六歲那年,任秋風第一次看黃河,是父母帶他來的。那年水大,河麵寬寬的,水流湍湍地,不時有湧動著的泥漿翻出來,像魚的脊。漿翻著泥浪,一波一波推,看似緩,近了才覺得急,發出轟轟的響聲!

繼而,河麵上出現了一道奇觀,一輪巨大的紅日滾滾而來,它貼著那水麵,仿佛是跌落在了母親的懷裏。不,它是一個巨大的火球,一蕩一蕩地,頑皮地彈著、跳著,居然被黃河吞進去了!就在那一刻,河麵上出現了萬道金光,整個河麵一片火紅,就像是陡然間拉起的一道懸掛在天地之間的、流著釉彩的金紅色帷幕!

這時候,他聽見父親說:這是一條捆不住的龍。它是自己走到地麵上來的。它身下壓著九個朝代的都城……

那時候,父親的話,他似懂非懂。可是,那天寬地闊、博大雄渾、如歌如畫的景象,就像是一把烙鐵,燙在了他的心上,十六歲那年,當兵臨走的前一天,他又一次來到了黃河邊上。這一次,他是和齊康民一塊騎車來的。那時候他們已經讀了一些書,知道了關於這條河的一些曆史。

在史書上,這條河的曆史是泛濫史,是無窮無盡的——災難。或許,縱是一個“母親”,也不甘於平庸,它的泛濫史,就是掙紮史。是呀,沒有人見過它年輕的樣子,人們從文字上看到的,是它一次次的泛濫。現在它混濁了,蒼老了,仿佛也平和了。但它已成了一條地上懸河,依然闊大、雄渾,銜日抱月……於是,人們仍然怕它,怕它突如其來的——咆哮。

那是冬天,當他們來到河灘上的時候,又一次訝然了。

眼前是滿目的灰黃,赤裸裸的灰黃,一眼望不到邊的灰黃。河裏幾乎沒有水了,那一灘一灘的沙全都靜著,乏著,幹了的枯草在風中無聲地沉寂,一切都像是死了一樣。隻有一隻雁兒在高空中飛,單單地,獨獨地飛,飛出了一種默然的悲壯。沉默中的黃河比咆哮的黃河更為壯觀,它一覽無餘地陳在大地上,就像是一本懸掛於天地之間的、攤開了的黃頁大書。

也許,這時候的黃河,才更像一個母親,一個年老色衰的母親。一年一年,它的話說盡了麼?就是這樣一條河,靜了的河,沒有水的河,很突兀地,嗚的一聲,自東而西,平地升起了一道一道煙塵,那煙塵柱一樣地旋轉著,發出狼一樣的嘶鳴聲!隨著那嗚嗚的聲響,天一下子黃了,漫天的黃塵撲麵而來,就像是那橫躺著的母親陡然間直起身來,舞動在天地之間!

倏爾又靜下來了,那靜坦坦蕩蕩,延至久遠。以平坦的無語,以廣闊的無語,以橫陳的無語,卻奉獻著一種交響樂般的深情!就像是洪鍾大呂臨奏響前的那一刻;就像足千軍萬馬已經列隊……這一時刻,連風,都在發抖!這就是黃河的沉默。那天,他們二人在黃河邊上待了很久,談了曆史,談了各自的誌向……一直待到月亮升上來的時候。

齊康民說:“你感覺到了麼?”

任秋風鄭重地點了點頭。

齊康民說:“那一粒粒的沙子,就是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