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進來”沒有以前洪亮,聽上去很散,很冷漠。那個“——來”是往下拖的,有些不耐煩,也有些不得已。就是很自以為是、很應付的那種。
於是,陶小桃就推門進去了。進去之後她的眼睛就不夠使了,任總的辦公室變化太大了,大得她猛一下很難適應。走了幾步,她就覺得腳下一軟一軟的,軟得一點聲音也沒有,低頭一看,地上鋪的是純羊毛的地毯。那個巨大的地球儀,正在眼前旋轉著……冷不防就像是進了宇宙似的。那個人吧,在一張黑色的大皮轉椅裏端坐著,乍一看,像神一樣!
任秋風倒還是很客氣的,他說:“坐吧,小陶,坐。”可他一連說了好幾遍,小陶卻沒有坐。
小陶就像是沒聽見似的,就那麼愣愣地站在那裏。她真是沒有聽見,她走神兒了。她隻覺得“哢嚓”一聲,她心裏有什麼東西齊唰唰地斷了!斷得很徹底。頃刻之間,她滿臉滿臉都是淚水,她眼裏的淚嘩地就瀉出來了,那不是流,是徹底的釋放,是瞬間的渲泄。就像是一個長期關著的閘門,猛一下子打開了……她哭了,哭得很突兀,很猛。先是嗚嗚的,接著是哇哇大哭!真是痛到了極點的樣子!
看她哭了,任秋風就覺得她是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他也就不好再鄭重其事地批評她了。他也知道這是個好人,就是軟了一點,有些散漫。人無完人,能有這個態度,就好。任秋風安慰她說:“別哭了,不要哭了。能認識到,就能改正,改了就還是好同誌。說實話,免你的職,也是不得已。製度嘛,誰都要遵守。”
陶小桃很痛快地哭了一陣,就不再哭了。她說:“任總,對這裏的一切,我還是很懷念的。”
任秋風覺得她用詞不當,可這個時候,也不好多批評她。就說:“是啊,這幾年,咱們共同啊創業,你是給商場做過貢獻的。這都知道……你也不要有思想包袱。放心吧,隻要改正錯誤,到時候啊,再提起來嘛。”
陶小桃微微一笑,那是梨花帶雨的笑,她笑著說:“任總,過去你是不用‘啊,的,今天你用了三個。不過,我還是感謝你對我的培養和關照。’”
任秋風也很想緩和氣氛,他笑著說:“是麼?過去你好像也不用‘還是’,今天一下子用了兩個。”
陶小桃說:“以後就不用了。過一會兒,我就把辭職報告給你送來。再見了,任總。”
任秋風猛地拍了一下腦袋,他在心裏罵了一聲:“媽的!”他的判斷力怎麼降得這麼厲害?這小女子,從她一進門,他就應該看出來的。於是,他有點慌,忙說:“小陶,等等,你等等。你有什麼意見,有什麼想法,可以說麼。就是真要走,也不慌麼,到時候,我給你送行。”
陶小桃轉過身來,神思有些恍惚地說:“任總,外邊下雪了。一片潔白。有雪給我送行,這就足夠了。”
有那麼一刹那,任秋風有些後悔。他想,這個決定是不是錯了?目前正是用人之際,似乎不應該放她走。再說,還有上官那邊,怎麼交待……他猛地站起身來,想攔住她。可轉念一想,製度。製度還要不要了?沒有製度,你怎麼統馭這一切?又一想,這小女子,明明是在向他挑戰!自創業以來,這也是他第一次正麵迎接來自內部的挑戰。她是要炒我?對此,是萬萬不能退的!於是,他的身子又緩緩地落下來,坐端正了,說:“這樣吧,小陶,我給你三天的考慮時間,你隨時可以回來。”
陶小桃卻表現出了從未有過的執拗。她說:“不用了。我不會帶走這裏的一針一線。該交的,我會交清楚的。任總,臨別,有一句話,你願聽麼?”
任秋風說:“你說。”
陶小桃說:“請保護好你的肋骨。”
任秋風聽了,愣愣的。
六
下雪了,抬頭望去,一片潔白。所有的房頂,都像是戴上了白帽子。樹也白了,枝枝丫丫都冰溜溜的,站出一行白靜,很禮儀。
雪粉粉地下著,像細籮篩下來的麵,可它落到地上就黑了,是被車輪軋黑的。快過年了,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特別多,送禮的、置辦年貨的,擁擁擠擠地堵在路上,把馬路上的雪軋得一溝一溝的,一結冰,就滑了,很不好走。
陶小桃還是想在雪地裏走一走,一個人走。
脫下了那穿了近三年的製服,出了商場,陶小桃眼裏的淚又下來了。她不知道自己哭什麼,就是想哭。她本是奔著“陽光”來的,“金色陽光”。那日子曆曆在目……可她卻不得不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