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全家人逼她來的。夜裏,男人把她暴揍了一頓,公公婆婆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正上學的兒子也冷眼看著她……她隻有投降了。
李尚枝家原住在老城區的一個胡同裏。近年來,老城區搞拆遷,到處在扒。他們也在李尚枝家的牆上用白粉刷上了一個大大的“拆”字。頭兩年,也隻是說說,誰也沒當回事。就想,拆了也好,拆了就可以分到新房了。本以為不定猴年馬月呢,可說話間推土機就來了,直接堵在了胡同口,一家一家地動員……於是,李尚枝家就成了“釘子戶”。
李尚枝也不願當“釘子戶”,可她沒有辦法。按規定,拆舊房,是給補償的。要房也行,補錢也行。李家當然要房,可現房沒有,還要等上一年。可這一年,家裏人上哪兒住呢,總不能住到大街上去吧?!拆遷辦的人說,你們可以找單位,讓單位給解決一下。可男人所在的工廠破產了,李尚枝也下崗了,現在男人在外給人修車,李尚枝是給人看車,都沒有單位。於是,“釘”了十天之後,周圍的房子全都拆完了,隻剩下李尚枝一家了。拆遷辦的人一古腦全湧來了,一個個鐵嘴鋼牙的,說限期三天,必須搬家。說是再不搬,就動用法律手段了。
一家人都看著李尚枝,看得她很絕望。因為李尚枝本是有單位的,單位也沒說不要她,是她自己逞強造下的惡果,男人原是很老實的,多年來從沒跟她紅過臉,可這天晚上男人出去喝了半斤酒,回來就把她給揍了,爾後男人捧著頭嗚嗚地哭。公公是偏癱,婆婆有糖尿病,兒子正在上學,一家人全靠她呢。可她又有什麼辦法?後來,拆遷辦的人看這一家愁得實在沒辦法,幹脆給他們家臨時租了兩間房子,三下五除二,背的背,抱的抱,抬的抬,硬是給強行搬了。搬的時候,公公不敢罵拆遷辦的人,隻是放聲地罵李尚枝,說這一家都是李尚枝給害的!
自從搬家後,一家人開始絕食了。老公公不吃飯,婆婆也不吃飯,就罵天罵地罵煤。公公當年在煤場幹過搬運工,就拐著彎罵煤。他說,你以為你有日天的本事,你以為你是平頂山的煤,燒白了當磚使,你還自燃哪!你燒尿啊燒?我不知道你是方山煤,二道溝的煤,墊腳的渣貨!你一燒就白了?白了也是個奸臣,燒成灰也是個沒成色貨!……一邊罵著,就看李尚枝,看得眼黑。在中國,幾乎家家都是活單位的。特別是公公婆婆,什麼都不認,隻認單位。單位就是樹,樹葉離了樹能活麼?他們當然也聽說了,金色陽光現在工資很高,人人有股份,還有各種福利……那麼,當過勞模的李尚枝為什麼不要求回去呢?公公說,臉算什麼,臉不過是破鞋底?!人到了這一步,就做不起人了……在罵聲中,有一陣子,李尚枝想死。
想想,李尚枝很後悔。原本,人家是答應讓她回去的,是她自己要爭一口氣……現在再涎著臉去求人家,真不如死了。可她不敢死。她要死了,這一家病號、兒子怎麼辦?!
後來,李尚枝心裏說,我也不要臉了。混到了這份上,還說什麼臉。她是下決心要來求人的。可她愣是張不開嘴。怎麼辦呢?又沒錢送禮,又不會說軟話,巴結人也得有個方法不是?於是,她就想出了給人擦車的方法。她當然知道任秋風的車號,也知道江雪的車號,隻要這兩輛車在門口一停,她就跑上前去給人擦車。她擦車也是很認真的,還專門跑洗車房看過……別人擦車一般是不擦車軲轆的,她蹲下來,連車軲轆、螺絲釘、輪胎上的花紋都給擦得幹幹淨淨的。
人要存了心去做什麼事,別的就不多想了。李尚枝就是這樣,她把任秋風的車擦得像鏡子一樣亮,她甚至知道車頂上什麼地方有一個小圓點,那是什麼東西砸的痕跡,所以她擦得格外小心……有時候,連司機都受不了了,司機會追著她問:李師傅,你看,這是幹什麼?這是我的活嘛。可她隻管擦,一聲不吭。給江雪擦車時,江雪看了她一眼,說有話你給任總說去。
終於,有一天,當她正蹲在地上擦車軲轆的時候,有一雙腳走到了她的身前。當她抬起頭來,看見那是任總。她等的就是他。終於等到他的時候,李尚枝首先是滿麵羞愧,她擦車的手都是抖的!
任秋風站在那裏,默默地望著她,說:“我隻有兩分鍾時間,你說吧。”
李尚枝張開嘴,聲音卻像蚊子一樣…
任秋風有些不耐煩了,說:“李師傅,你是不是後悔了?”
李尚枝像個被人逮住的小偷似的,小聲說:“是。”
任秋風什麼也沒有說,推開車門坐了進去……片刻,他又推開車門,從車上走下來,又一次望著她,說:“你想回來?”
李尚枝手裏捧著擦車的抹布,一臉淚水,說:“是。我,家裏情況不好,我要是有一點辦法……”
任秋風說:“我說過讓你回來,是你自己不回來。”
李尚枝很想給自己留那麼一點點麵子。她想說,我並不想來,是我公公讓我來的,是我婆婆讓我來的,是他們逼我來的……可她的身子像篩糠一樣抖了一下,卻說:“我,賣臉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