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門大了,門房也分左右,雖然都是讓候見的人休息的,品級卻有區別。海瑞進了大門,便被那書辦領進了右邊的門房,是一間隻有挨牆兩排長條凳的房子。

那書辦:“先在這裏坐坐,什麼時候上頭叫你們進去,我會來通知。”說完便又走了出去。

這間房也有燈,卻不甚亮,海瑞從燈火通明的外麵進來,坐下後才發現,裏邊已經坐了一個人。

那人先站起了,端詳著海瑞:“幸會。在下王用汲,新任建德知縣。”

海瑞也連忙站了起來:“幸會。在下海瑞,新任淳安。”

那王用汲眼睛亮了:“久仰!果然是剛峰兄,海筆架!”

海瑞:“不敢。王兄台甫?”

王用汲:“賤字潤蓮。譚綸譚子理和我是同科好友。”

海瑞也立刻生出了好感:“潤蓮兄也是譚子理舉薦的吧?”

王用汲:“什麼舉薦,我在昆山做知縣,怎麼說也算是個好缺。譚子理不放過我,把我弄到這裏來了。”

海瑞:“事先沒征問潤蓮兄?”

王用汲:“譚綸那張嘴剛峰兄也知道,一番勸說,由不得你不來。”

海瑞肅然起敬:“潤蓮兄願意從昆山調任建德,是建德百姓之福。”

王用汲也肅然了:“淳安更難。剛峰兄在前麵走,我盡力跟吧。”說到這裏他才發現海瑞一身的風塵:“剛峰兄剛到?”

海瑞:“趕了五天,天黑前進的城。”

王用汲:“還沒吃飯?”

海瑞點了點頭。

“我去問問,能不能弄點吃的。”王用汲說著就走。

“這是什麼地方?不要找他們。”海瑞止住了他,接著從身上掏出了一個已經幹了的荷葉米粑,“我帶了有。”

王用汲看著他剝開了粑上的荷葉,大口吞咽著已經幹了的米粑,眼神中露出了“見麵勝似聞名”的神色,就立刻去東牆邊的小木桌上提起一把粗瓷壺,給他倒水。

那壺卻是空的。

高翰文的馬隊這時也趕到了。遠遠的,看見轅門內那番氣派,高翰文叫住了馬隊,從馬車上下來,對一行護從:“留兩個人在這裏等著,其他的人都去知府衙門吧。”說著,一人徒步向轅門走去。

把守轅門的那個隊官大概已經摸清了今天這個會的路數,因此看見穿著便服走過來的高翰文,便不再喝他,徑直問道:“哪個縣的?”

高翰文掏出一張官牒遞給了他,那隊官揭開看了一眼方紅大印就還給了他:“進去吧。”

高翰文也不言語,收好官牒向大門走去。

走進大門,竟無人接待,高翰文又停住了。隻見那個書辦在右邊門房口不耐煩地對拎著空壺的王用汲嚷道:“我說了。各人有各人的差。要喝水,待會兒到了大堂議事的時候,茶都有得喝。”

高翰文走了過去:“請問……”

“哪個縣的?”那書辦乜了一眼,打斷了他。

高翰文眼中閃過一道厭惡的神色,立刻又忍住了,問道:“縣裏來的都在這兒等嗎?”

那書辦:“是。進去坐著吧。”

高翰文:“淳安和建德兩縣到了嗎?”

“這個不是?”那書辦望了一眼拎著空壺的王用汲,答著就走。

王用汲望向了高翰文,準備跟他敘禮,高翰文卻朝著那書辦:“勞駕。”

那書辦停住了。

高翰文:“能不能給打一壺茶?”

那書辦白了他一眼:“我說你們這些人……”

高翰文一把從腰間扯下了一塊玉佩,向他遞去。

那書辦眼睛停在了那塊玉上,接著又望向高翰文,臉色立刻好看了:“實在是太忙。”說著先從高翰文手裏抓過玉佩,接著從王用汲手裏拎過茶壺:“稍候吧。”拎著壺捏緊了那塊玉佩向裏麵走去。

王用汲這才向高翰文一拱:“在下王用汲,新任建德。請問閣下……”

高翰文:“裏邊去敘。”說著先走進了門房。

王用汲跟了進去。

“我是誰無關緊要。”高翰文手一擺,“倒是二位擔子重啊。一個縣全淹了,一個縣淹了一半。不知二位對朝廷‘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怎麼看,準備怎麼施行?”

海瑞竟不看他,依然坐在那裏一口一口慢慢嚼咽著幹了的粑粑。

王用汲看了看高翰文:“難。”

高翰文:“難在哪裏,我想聽聽。”

王用汲其實也是心裏極明白的人,見他這種做派,這般問話,早已猜著此人極可能就是新來的上司高翰文,但他既不願暴露身份,自己便不好唐突,便把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這時接言了:“閣下這個話應該去問新任的杭州知府。”

話裏有話。高翰文心裏震了一下,望向了海瑞。

王用汲也是一怔,盯著海瑞,目光裏滿是製止的神色。

海瑞並不理會王用汲的意思,把還剩下一半的荷葉米粑往凳上一放,站了起來,接著說道:“聽說這個‘以改兼賑’的方略就是新任杭州知府向朝廷提出的。按這個方略去做,淳安建德兩個縣的百姓把田都賤賣了,改稻為桑也就成了。那時候該發財的發了財,該升官的升了官。到了明年,老百姓都沒有了田,全都餓死,我們兩個知縣也就可以走了。不知道新任的知府大人說的‘兩難自解’指的是不是這個結果?”說到這裏海瑞目光一轉望向了高翰文。

高翰文又是一怔。

王用汲把目光望向了地麵。

高翰文緊緊地盯著海瑞,這個新任的淳安知縣是不是認出了自己的身份姑且不說,但對自己提出的方略態度如此激烈,倒有些出他意外,問道:“閣下以為‘以改兼賑’的方略就會讓兩個縣的百姓都餓死嗎?”

海瑞:“今年當然不會。那些大戶早準備了糧,八石一畝,最多十石一畝,災民賣了田怎麼也能對付個一年半載。”

高翰文:“閣下怎麼知道官府就會讓那些大戶用八石十石一畝買災民的田?”

海瑞:“這正是我要閣下去問新任知府大人的地方。‘改’字當頭,官府不貸糧,鍋裏沒有米,如果那位新任的杭州知府大人是災民,那個時候八石一畝十石一畝他賣還是不賣?”

這話和胡宗憲說的話如出一轍,高翰文望著海瑞不吭聲了。

最尷尬的是王用汲,對海瑞此時以如此激烈的言辭冒犯上司十分擔心,可這時去給上司敘禮不是,如何插言也不是,隻好怔怔地望著二人。

三個人便都僵在那裏。

正在這時,那書辦拎著一壺茶進來了,也沒在意三人都站著,倒挺客氣,還帶了三個幹淨的瓷杯,放在桌上,一邊倒茶,一邊說道:“幾位也不要見怪,衙門大了,人都養懶了。你說這麼多老爺來了,廚房茶房還在打牌,問茶葉還叫我自己去找。好在我隨身帶了一包今年新出的龍井,嫩葉雀舌,也算上品了。幾位在底下當差也不容易,喝吧。”倒完茶說完話,這才發現三個人依然站在那裏,便有些詫異,望了望這個,又望了望那個。

“這茶不幹淨。”海瑞看也不看他,“我不喝。”說著徑自坐了下去,拿起凳上那半個尚未吃完的荷葉米粑又吃了起來。

那書辦一愣,當下便把幾個人站著的尷尬情形想到了自己身上,立刻瞪著海瑞:“我說你這個人是來當官的還是來找別扭的?看清楚了,這可是巡撫衙門!”

海瑞抬起了頭,冷冷地盯著那書辦:“巡撫衙門喝杯茶也要行賄受賄嗎?”

那書辦被他說得一咽:“你……”

高翰文:“他不是找你的別扭,你出去吧。”

這時,一名隨員在門口出現了,問那書辦:“那個高知府到了沒有?”

那書辦終於有個台階可下了,猶自向海瑞嘟噥了一句:“莫名其妙。”立刻轉身向門口走去,對那隨員:“我現在就去問。”

“不用去問了。”高翰文大聲接道,“我就是。”

那書辦的腳一下子又被釘住了,僵在那裏。

那隨員連忙走進門來:“高大人原來早到了,快請,堂上都等著呢。”

高翰文對那隨員:“煩請通報堂上,我們馬上就到。”

那隨員:“好。請快點,等久了。”說著疾步走了出去。

高翰文這才又慢慢轉向海瑞和王用汲。

王用汲兩手拱到了胸前,高翰文伸手止住了他:“二位知不知道我是誰都無關緊要。倒是海知縣剛才說,‘以改兼賑’的方略會不會讓兩個縣的百姓難以生計,這一點至關重要。隻望二位這一點愛民之心到了堂上仍然堅持便好。請吧。”說著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望向了海瑞,海瑞也望向了他。

愣在那裏的書辦這時倒先明白過來了,從衣袖裏掏出了那塊玉佩,連忙跟了出去。

海瑞這才慢慢站了起來。

王用汲:“剛峰兄,事情得靠我們去做,但也不要太急。”

海瑞:“潤蓮兄,如果淳安建德的百姓活不下去,你和我還能活著走出浙江嗎?”說完也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的臉色立刻凝重了,緊跟著走了出去。

左右兩排案桌,巡撫衙門大堂上坐滿了紅袍紫袍。也是等得太久了,有些人便不耐煩,種種無聊的情狀就都露了出來。有兩個坐在同案的官員正在把玩著一隻官窯細瓷的雞缸杯;有兩個同案的官員更是不可理喻,竟在案上攤開一張新抄來的昆曲譜,用手指在案麵上輕敲著板眼,同聲哼唱。

鄭泌昌坐在正中的大案前,他倒是好耐性,閉著眼不聞不問在那裏養神。

“哎!哎!”坐在左邊案桌第一位的何茂才焦躁了,眼睛盯向了下首那幾個案子前的官員,“你們有點官樣好不好?這裏可不是唱堂會玩古董的地方!”

那兩個唱昆曲的官員停止了敲唱,一人收起了曲譜,另一人也把手從案麵上收了回來。

另兩位把玩雞缸杯的官員也收起了杯子。

剛才還很熱鬧的場景,一下子又死一般的沉寂了。

“真是!”何茂才又甩了一句官腔,接著對下麵那幾個官員,“聽說淳安和建德有些刁民煽動百姓不肯賣田,各戶還湊了些蠶絲絹帛四處買糧,這些事你們都管了沒有?”

一個剛才還在玩雞缸杯的官員答道:“都安排人手盯住了。好像有十幾條船在漕河上等著買糧,正在談價。明天等他們運糧的時候河道衙門就把糧船扣住。”

“糧市要管住。”鄭泌昌睜開眼了,“所有的糧都要用在改稻為桑上麵。再有私自買糧賣糧的以擾亂國策罪抓起來。”

那個官員:“明白。屬下明天就扣糧抓人。”

“這才是正經。”何茂才說了這句,去門外問訊的那名隨員匆匆進來了,在何茂才耳邊低聲稟報。

“到了。翰林大老爺終於到了。”何茂才望向鄭泌昌不耐煩地嚷道。

說話間,高翰文走了進來,身後跟著的海瑞和王用汲在門口站住了。

鄭泌昌率先站起來了,何茂才以下那些官員不得不都懶懶地站了起來。

高翰文也就向鄭泌昌一揖:“王命下,不俟駕而行。緊趕慢趕還是讓各位大人久等了。”

鄭泌昌笑著:“一個月的路程十五天趕來,高大人的辛苦可想而知。快,請坐。”

他的位子居然安排在何茂才對麵的第一位,這就顯然是職低位高了。鄭泌昌如此安排,用意很明顯,一是因為這個人是嚴世蕃舉薦來的,尊他就是尊嚴世蕃;更重要的是“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是他提出的,如何讓他認可浙江官府和織造局定下的議案至關重要,籠絡好了,一聲令下,買田賣田雷厲風行,一個月內事情也就成了。可按官場規矩,高翰文這時便應自己謙讓,說些不敢之類的話,然後大家再捧他一下,見麵禮一完,讓他在定下的議案上簽了字,明天開始行事。

可高翰文居然沒謙讓,而且對何茂才以下那些人不但不行禮,連看也不看一眼,便坦然走到那個位子前坐了下來。何茂才以下的那些官員臉色便有些難看了。但還是都忍著,隻要他認定議案,照著去做。

高翰文一坐下,依然站在門內的海瑞和王用汲便真的像筆架矗在那裏格外打眼。

高翰文又站了起來,對鄭泌昌:“中丞大人,兩個縣還沒有設座呢。”

何茂才這時不耐煩了:“省裏議事從來沒有知縣與會的先例。定下了讓他們幹就是。”說到這裏徑自乜向二人:“你們下去。”

王用汲的腿動了,準備退下去,可是當他不經意望海瑞的時候不禁一驚,便又站住了。

海瑞這時仍然直直地站在那裏,兩眼直視何茂才。

何茂才也是不經意間看到了海瑞投向自己的那兩道目光,不禁一凜——那兩道目光在燈籠光的照耀下像點了漆,閃出兩點精光,比燈籠光還亮!

今天是怎麼回事了?等來的一個知府跟省府抗禮,現在一個上不了堂的縣令居然也向上司們透出逼人的寒氣!這種無形的氣勢何茂才感覺到了,鄭泌昌和其他人也感覺到了。

但畢竟職位在,何況是掌刑名的,何茂才立刻擺出了威煞:“我說的話你們聽見沒有?”

高翰文立刻又把話接了過去:“淳安全縣被淹,建德半縣被淹,幾十萬災民,還要改稻為桑,事情要他們去做,就該讓他們知道怎樣去做。屬下以為應該讓兩個縣參與議事。”

何茂才的那口氣一下湧到了嗓子眼,轉過頭要對高翰文發作了,卻突然看見了鄭泌昌投來的目光。

鄭泌昌用目光止住了他,接著向下麵大聲說道:“給兩位知縣設座,看茶!”

立刻有隨員在門外拿著兩條板凳進來了,左邊的末座擺一條,右邊的末座擺一條。

海瑞在左邊坐下了,王用汲在右邊坐下了。

緊接著,門房那個書辦托著一個茶盤進來了,快步走到了坐在左邊上首的高翰文麵前,將茶盤一舉——三個茶碗擺得有些意思,朝著高翰文的是一個茶碗,朝著那書辦這邊的是兩個茶碗。

高翰文端起了自己這邊那個茶碗,想放到案桌上,可麵前那個茶盤依然沒有移開,他這才發現,自己端開的那個茶碗下赫然擺著他的那塊玉佩!

高翰文嘴角邊掠過一絲淺笑,伸出另一隻手,順勢拿起那塊玉佩,接著雙手捧著那隻茶碗,拿玉的舉動在旁人看來便變成了雙手捧碗的姿態。

那書辦眼露感激,尷尬一笑,這才又托著茶盤走到海瑞麵前,卻不再舉盤而是直接用手端起茶碗放在他板凳的一端,又走到王用汲麵前,端起茶碗放在板凳的一端,退了出去。

高翰文這時才坐了下來。

鄭泌昌接著輕咳了一聲,說道:“議事吧。”

忙亂了一陣的大堂立刻安靜了下來。

鄭泌昌望向了高翰文:“浙江的事高府台在京裏都知道了。你給朝廷提的那個‘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內閣也早用廷寄通告了我們。自本人以下,浙江的同僚都是好生佩服。根據高府台提的這個方略,我們謀劃了好些日子,總算拿出了一個議案。下麵你把議案看看,沒有別的異議,我們明天就按議案施行。”說到這裏對站在身邊的書吏:“把議案給高府台,還有兩位知縣過目。”

書吏立刻從鄭泌昌的案上拿起三份議案,先走到高翰文麵前遞了過去。

高翰文接過了議案。

那書吏又走到海瑞麵前遞過一份議案,接著走過去遞給王用汲一份議案。

高翰文、海瑞、王用汲三人都認真看了起來。

鄭泌昌凝神正坐,其他官員也都眼望案麵凝神正坐。所有的人都在等這一刻,等這個新來的知府認可了議案,便叫兩個縣當場接令。

所謂議案,其實就是決定,六條二百餘字,三個人幾乎是同時,很快就看完了。

海瑞第一個站了起來。

所有的目光也就立刻望向了他。

沒等海瑞開口,高翰文緊接著站了起來,望向海瑞:“海知縣,你先坐下。”

海瑞也望向了他,發現高翰文目光中是那種善意勸止的神色,略想了想,便又慢慢坐下了。

高翰文轉過了頭,望向了鄭泌昌。

鄭泌昌這時也深望著他:“高府台,沒有異議吧?”

“有!”高翰文聲音不大,卻使得大堂上所有的人都是一怔。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他,大堂裏十分安靜。

接著,高翰文幾乎是一字一頓:“這個議案和朝廷‘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不符!”

鄭泌昌的臉色第一個變了。

何茂才還有浙江那些官員的臉色都變了。

王用汲的眼睛一亮,立刻望向了海瑞。

海瑞這時眼中也閃著光,特別的亮。

“哪兒不符?”鄭泌昌雖然壓著聲調,但語氣已顯出了嚴厲。

高翰文提高了聲音:“這個議案隻有方略的前四個字,沒有後四個字。”

何茂才已經忍不住了,大聲接道:“這裏不是翰林院,把話說明白些。”

“好。那我就說明白些。”高翰文調整了語速,論述了起來,“就在不久前,也有人問過我,提出‘以改兼賑,兩難自解’這個方略,想沒想過稻田改了,今年災民的荒情也似乎度過了,可到了明年,淳安建德兩縣的百姓田土都賤賣了,還要不要活?”說到這裏他的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這時也正深深地望著他。

高翰文目光一轉:“當時我心裏也不痛快。千年田,八百主,沒有不變的田地,也沒有不變的主人。讓有錢的人拿出糧來買災民的田,然後改種桑苗,既推行了國策,又賑濟了災民。國計民生兼則兩全,偏則俱廢,這就是我提出‘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初衷。”說到這裏,他聲調一轉,高亢起來:“可看了這個議案,我有些明白了。照這個議案施行,淳安建德的百姓明年就無以為生!因這個議案通篇說的是如何讓絲綢大戶趕快把田買了,趕快改種桑苗。至於那些買田的大戶會不會趁災壓低田價,那些賣田的百姓賣了田以後能不能過日子,這裏是一字無有。請問中丞大人還有諸位大人,倘若真出現了買田大戶壓低田價,十石一畝,八石一畝,百姓賣是不賣,官府管是不管?如果不管,鄙人在朝廷提出的‘兩難自解’,便隻解了國計之難,反添了民生之難!且將釀出新的致亂之源,便不是‘兩難自解’。”

鄭泌昌、何茂才以及在座的浙江官員都愣住了。

海瑞和王用汲對換了一個興奮的目光,接著把目光都望向了高翰文,有讚賞,更多的是支持。

高翰文這時卻不看他們,對鄭泌昌鄭重說道:“因此,屬下認為,這個議案要請中丞大人和諸位大人重新議定!”說到這裏他坐了下去。

大堂裏一片沉寂。

鄭泌昌著實沒有想到這個高翰文一上來居然會如此高談宏論,公然跟自己,其實也就是跟浙江的官場叫板。這樣的事本是萬萬不能容忍的,可偏偏‘以改兼賑’的方略是此人向朝廷提出的,如何闡釋他說了還真算。況且此人又是小閣老舉薦的,何以竟會如此,小閣老又並沒有跟自己有明白交待。一時想不明白,隻好慢慢把目光望向了何茂才,何茂才也把目光望向了他。兩人的目光中都是驚疑。

其實嚴世蕃之所以在這個時候派高翰文來到浙江,也是和羅龍文鄢懋卿等心腹有一番深談權衡。浙江官場雖都是自己的人,但這些人在下麵久了,積習疲頑,尾大不掉。表麵上處處遵從自己的意思辦事,可做起來想自己遠比想朝廷多。說穿了,隻要有銀子,爺娘老子都敢賣了。豆腐掉在了灰堆裏,不拍不行,拍重了也不行,頭疼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現在遇到要推行改稻為桑這樣的大國策,再加上一場大災,靠他們還真不知道會弄成什麼樣子。想來想去,這才選了高翰文這個既讚成改稻為桑又是理學路子上的人來摻沙子,意思也是讓他們不要做得太出格。但高翰文在途中遇到胡宗憲,胡宗憲跟高翰文的一番深談卻是嚴世蕃等人事先沒有料到的。說到底,高翰文一到浙江便這樣跟上司較上了勁,是他們事先也沒料到的。